菱花开过半野老

文/ 王晓明

曹大铁（1916-2009），江苏常熟人，原名鼎，又字若木，号菱花馆主，别字尔九、北野，后又字大铁居士、若木翁、寂翁……等等，其斋名“菱花馆”“半野堂”。生前曾任江苏省文史馆馆员、高级工程师等职，是我国著名的词家、诗人、画家、书法家、篆刻家、收藏家、版本目录学家、书画古籍鉴定家、学者、作家，被人们尊称为“江南大才子”和“中国真名士”。

这是新中国成立至今虞山画派发源地常熟迎来的、至今再也没有过的盛会！没有金钱铜臭，艺术的清流一如虞山的溪水潺潺流淌，直到今天还滋润着江南常熟丰厚的土壤。
画家们住的宾馆虞山饭店当晚，是艺术喷涌、留给常熟丰泽的时光。
1992年春天，我调入这家饭店的主管部门、设立在饭店中的市政府外事办公室时，宾馆的公共区域及会议室、包厢中，依然悬挂着那些名家的作品。
二楼的大堂，由唐云、谢稚柳、吴湖帆、程十发、陆俨少等十位画家合作的巨幅花鸟画，花开富贵，一片春光燦烂。但是后来，到了二十一世纪初，这些当时就已经价值上亿的艺术作品，随着改制不知所踪，去向成为谜。
那时的曹大铁，已经漠不关心天下的花开花落，即使到座落在虞山饭店斜对面我的公司坐坐，也绝口不提这些画的往世今生。他是见过太多的过往了！他看到的历代真迹、经手的丰藏实在太多了，但最后都被散尽。
等到倒在医院的病床上，也许他想到的，只有生命中刻骨铭心的六任妻子，和见过的那些如花盛开的女子才是最最值得珍爱的……

大风堂弟子在网师园的合影（右四为曹大铁）

我记得他曾经拿出一串钥匙对我说，在苏州的金鸡湖边他有一套公寓，让我带上女朋友去住住。我哈哈大笑，说等我找到了再问你拿！
也许，晚年的曹大铁早已看淡了一切，只有女人的话题才像心灵的鸡汤给人带来慰籍。他竟然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不信我说的话。
的确，曹大铁的一生似乎艳遇不断，但他基本都是奔着婚姻去的。他的六任妻子，解放前的两任，一个因病去世，一个借作掩护（另见《曹大铁的一页往事》，编者注）。其后几任，都是在时代的浪潮中跟随着无情的冲刷和荡涤散去。
而他留给她们的那些诗词，浓情缱绻，让人顿觉生命的无限美好。有一首词《鹧鸪天·金陵汪寓》这样写在金陵的一次约会：
“日照亭林积翠重，午窗倦眼醉芙蓉。六朝胜景留容与，梦断鸡鸣饭后钟。听弹唱，乘微风，挹江门前夕阳红。素腕雪藕交辉映，消受清闲半日中。”

曹大铁先生（摄于1956年元旦合肥大丰照相馆，是年虚龄41）

这是他记述后来成为第四任妻子的汪明华的一次约会，金陵庭院夏日的午后，小窗胜景，清风徐来。浓情蜜意，销魂时刻。醉了夕阳，忘了时间。让人读来意趣绵长，十分艳羡。
可是，这场结婚才一年多的短暂婚姻，随着1957年他被打成未发过一言的“右”派而嘎然而止。
三十年后的一天，南京到达常熟的公共汽车上，走下一位五十多岁的女子。她叫了一辆黄包车，问车夫知不知道曹大铁家，车夫道认识，便拉上她直达“菱花馆”。
此人就是当年那个金陵女子，铁路医院的药剂师，曾经是曹大铁第四任妻子的汪明华。她再婚丧夫后只身前来寻找前夫江南才子曹大铁了！
就是她陪伴着曹大铁走在晚年生命的阳光里，直到大铁因跌倒住院一年后，郁郁而逝，先于大铁离开了这个世界。
2009年9月，卧床八年后的一代才子曹大铁走完了人生的道路离开人间，自此，世间再无曹大铁！

十四年后的2023年初夏，我来到琴川河附近的菱塘南村，寻找到了已经颓败的曹大铁故居——“菱花馆”。
破落的围墙，洞开的院门，杂树荒草疯长得一片零乱。两层小楼门楣上的水泥防雨板已经塌落，窗户破败，屋顶洞开。棕榈树、美人蕉、桂花树与腊梅，有的依然生机勃勃，有的已经死去。
但院门里的夹竹桃却长势旺盛，高高长出了围墙，遮蔽了半个院子，正盛开着一朵朵白色的花朵，仿佛在向这里曾经的主人祭奠。

曹大铁书“九右砚姓名”原件

而院子的大门上，还依旧清晰地留存着大铁生前用毛笔写的字条：“闭门谢客，息交绝游。”纸已淡去，字仍清晰。它昭示了大铁晚年祈求安宁，免遭打扰的心情。
是的，这处“菱花馆”虽然比不上从前虞山水北门菱塘岸边的旧宅“菱花馆”有亭台楼阁，水榭曲廊，视野开阔。但置于菱塘南村四处居民楼下的这个独院两层小楼，在八十年代初却是傲然独具的一个美好家园了。
大铁在此度过了人生最后的二十多年，此处，也成为大铁中国文化界劫后余生好友向往的地方之一。
曹大铁在这里编撰了他劫后余存的大半生创作的诗词稿《梓人韵语》，分《半野堂乐府》《菱花馆歌行》《大铁词残稿》，辑录了他十九岁到七十七岁所创作的部分诗词作品，计四十二万多字。

当这本诗词集于1993年7月由南京出版社正式出版发行时，在中国诗坛引起了轰动！他的诗词大都踩着时代鼓点，反应的是时代云烟和个人的境遇。
特别是那些深受乃师杨云史及白居易影响的乐府长诗、序言诗注。感时忧国，慷慨悲歌，古意盎然，感人肺腑。数千言鸿篇巨制，气若长虹，如《丹青引》《富乡歌》《善哉行》等，以及他的众多词作。
才气纵横，波澜壮阔，无不让人透过旧体诗的深巷，一窥历史演绎的欢歌悲曲。无怪乎被当时的中国作家协会评选为“中国当代旧体诗词十大作家”，被誉为“江南大才子”“中国真名士”等。

当然，曹大铁在他的“菱花馆”还创作了大量的书画、金石作品，成为他留给后世宝贵的精神财富。我为自己能够认识、相交这样一位大师而荣幸、自豪！
“菱花馆”虽然破落，但它疯长的草木依然旺盛。我拉上它洞开的院门，让它安静地在时光中等待迟到的重光。

初稿毕于2023年8月5日于常熟改毕于2023年9月10日于郴州旅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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