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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小红散文II 张大千与曹大铁

俞小红散文II 张大千与曹大铁

时间:2019-03-11 14:01:54 来源: 作者:

俞小红散文II 张大千与曹大铁

1983年3月8日下午2时,台北市摩耶精舍沉浸于肃穆悲伤的气氛。
八十五岁高龄的大画家张大千卧病不起,张妻徐雯波及秘书、护士七八人侍奉左右。忽然,大千勉强支撑着病体下榻,命秘书捧出十二本新印成的画册,他握笔题赠,其中三册赠老友,九册贻门生。
徐雯波见他颤笔巍巍,急忙劝止,大千执意不肯,说:
“此时不题,无机会矣。”
当大千拼足最后一点余力,在第十二本画册上写完:“大铁仁弟阅 八十五岁爰”几个字后,他便松手倒下,直至四月二日逝世,再未握笔。
海外人士称这次题画为大千绝笔。
这个“大铁仁弟”是谁呢?
他就是江苏常熟人曹大铁,出生在富商之家,五岁就读于私塾,先习古文,十二岁学做格律诗,十四岁自习山水画册。他收藏唐宋明清古画数十幅,眼界高远识见宏富,云峰松壑时时迤逦于笔下,仕女美人亭亭婀娜于尺幅。他更喜慷慨长歌,有《大铁诗残稿》两卷行世,三千言《丹青引》,实为一篇煌煌诗笔构成的《张大千外传》。
每当黄昏薄暮,月影施施而来,居住在菱塘新村的居民,会惊奇地看到曹大铁正踏月而归,他不修边幅不拘形迹,穿着那身褪了色的中山装,手里拎着草绳扎的几两肉或一把蔬菜,慢慢踱进菱花馆小门。这就是那个为购买古画曾一掷千金,又喜月夜长吟的名士曹大铁吗?这就是当年踏雪凭吊秦淮名妓柳如是墓,又倡议重修柳氏墓亭的才子曹大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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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正是他,他如今还潇潇洒洒地活着,一个人独居生活,牙齿非但咬得动菜根芦笋,还喜啖坚硬的金华火腿。
在嘈杂的居民住宅群中,他很坦然地显出我行我素独行独来的气度。在菱花馆那扇薄板绿漆小门上方,写着一行娟秀小楷:
“息交绝游,谢绝生客。”
这很使人想起常熟城里另一位风骨凛凛的人物,他就是光绪皇帝的老师翁同和,因支持维新变法贬官,回到故里后即在门前贴出五不告示:
“一不写荐信,二不受请托,三不赴宴会,四不见生客,五不纳僧道。”时人称之为“五不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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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大铁《双清图》

曹大铁的风流豁达,岂是寻常修养的人所能理解?
早在1946年冬,张大千在上海开过画展之后,载誉北归,报界称为“北张南吴(吴湖帆)”。
在北平,张大千突然发电报给曹大铁在上海的通讯处宣私印社,要大铁迅速汇款一千万元至颐和园听鹂馆,他有急用。当时一千万元要值黄金一百一十两。
老师有急用,大铁岂会怠慢。他马上从家中取出黄金如数兑换,寄往北平。
不久,张大千来到上海,约大铁去寓所,观赏一批珍贵的古画。有南唐董北苑《潇湘图》、顾闵中《夜宴图》,宋人《群马图》、《溪山无尽图》、元人《杨妃上马图》、《铜官秋色图》等九卷,都是出自热河行宫所藏,总值黄金七百余两。这正是张大千不惜借巨款所购的一批画。
一年后,张大千从上述画件中拿出元明人所画的五幅交给曹大铁,说:“这就抵偿你上年的垫款吧。”大铁坚谢不受,大千光火了,一定要他收下。最后由张葱玉估价,曹大铁再付了六十两黄金后才收下了这五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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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大千花卉册页

往事如烟。月亮升起来了,淡淡的清晖牵扯出淡淡的思绪,菱花馆前后的芭蕉,伸展着肥硕的枝叶。
曹大铁的本行是搞建筑结构设计的,退休前是合肥市建委的高级工程师。他懂得“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的美妙境界,月映芭蕉,石笋灵俏,与室内四壁悬挂的山水名画相映成趣。无怪乎张大千在台湾建造摩耶精舍时,曾对旁人说:
“我有个学生是建筑专家呢,是常熟人,很有才气,善于填词。”
在曹大铁的案桌前,永远放着那本张大千赠送的画册,每当抚摩画册上大千的墨迹,他就忍不住泪光盈盈。在画册的扉页,他珍藏着大千师1983年4月8日逝世那日的电报,这份电报也不知是哪一位师兄所发,连落款也无,短短数语,常令他肝肠寸断:
“大千老师于今晨八时病故速回沪。”
张大千在苍青赭黛之间奋书半个世纪,一笔毛锥尽情挥洒烟云晴岚,诗文画论也为同道所激赏。为此,曹大铁与另一位朋友,踏破铁鞋千万里,历时五年余,搜罗张大千诗文画论数百篇汇成十卷,交北京荣宝斋出版。如今,五千册《张大千诗文集编年》已发行海内外,曹大铁也了却一桩心愿,亦可含泪告慰恩师知遇相交之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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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大铁《庐山图》

夜静更深,推窗揽月,墙外高达两米的美人蕉泛出余光蔼蔼。他不觉吟诵老师的一首咏月诗:“看飞海气出明镜,凝想凄风满下方。老桂撑轮半已破,清光置袖众皆惶。”一个“惶”字忽然使他想起一段拜师的往事。
曹大铁后半辈子坎坷,前半辈时却幸运地结识了一批文坛巨子。他少年时学做格律诗,开蒙老师就是当时常熟知名的诗人杨云史。杨是小说家曾朴的表弟,曾任大军阀吴佩孚的幕僚,后畏惧嗜血军阀的凶残,隐居常熟,著有《江山万里楼诗词钞》。
草书学的是陕西三原人氏于右任。有一次在上海,于右任托曹大铁借一本《娄寿碑》,从此他与于先生日益接近,埋头学习于先生的草书。至于学画,他一开始就喜欢张大千的山水人物,经舅舅陈摩介绍,于1936年在苏州网师园正式向张大千叩拜为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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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画双师:于右任与张大千

当时大铁年方十九,大千三十七,拜师礼节十分庄重。网师园殿春簃大客堂上摆设供桌,左右两把太师椅盖着红呢椅披,坐着两位老师。案几上香烛齐明,四周排列着八个比大铁早进门的师兄。张大千哥哥张善孖善画虎,排行第二,曹大铁称之为“二老师”;张大千画行第八,大铁称为“八老师”。他向两位老师行跪拜三叩首后,接着又见过各位师兄。
令人奇怪的是,大铁还要向“虎弟”行见面礼。这“虎弟”是二老师豢养的一只老师,取名“虎儿”。张善孖扶着虎儿的两只前脚向大铁还礼,吓得大铁惊惶失措,连连后退。这正是一次奇特的拜师。那次,他带去了自己临的王圆照四册页,大千看了后连连称许。说
“你幸亏没有学王石谷,一学就僵了。四王擅长临古,但临得最有笔趣的是王圆照。你走正了门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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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老虎,曹大铁还陪张大千去买过一次呢。那是距拜师后十年的事情了。
1946年在上海,张大千来电话,约曹大铁到西成里公寓,请他鉴别倪云林一幅画上的字迹真伪。看过倪画,两人共进午饭。饭后大铁告辞,却被大千师一把拖住,说:“看过死宝,还要和你去看一样活宝。”大铁诧异地问:“什么活宝?”老师含笑不语。两人乘车到了金陵中路,走进一家茶叶庄,里面是昏暗的旧屋,打开电灯,看到铁笼里有一只小老虎,墙角边一个守护的人正鼾声如雷。
张大千说:“大铁,你看,这位仁兄真是同老虎一起睡觉呢。”原来大千指的活宝就是这只小老虎,大铁的心不觉又惊惶起来。电灯光昏暗,大千叫大铁去买了一只手电筒,由他照射老虎,并把一根木棍从铁栅间拔动虎身,老虎乱跳,“呼”地一声叫起来,把大铁吓得倒退三步。张大千却毫不惧怕,借着灯光仔细辨认,说:“这是彪,不是虎,从额纹可以看出,虎有人性,彪无人性,豢之丧生,我不要买了……”这只小老虎刚从安徽运来,要价是黄金五两,大千已付过定洋。但两人鉴别后,决定放弃购买。
1949年后,张大千远客天涯,与曹大铁音讯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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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从1957年起,大铁坎坷二十一年,但遥望明月中天,思师之情从未间断。
1982年夏天,大铁的世交、上海的柳如清、王丹凤夫妇应邀去香港省亲,行前专程来看望大铁。他说:
“有一个朋友常来往于港台之间,与大千先生交谊很厚,你有信可代递。”
这时,曹大铁才与老师通信,接上了关系。张大千来信说:
“过去你的经济情况很好,现在如何?是否要余襄助?”
老师的关切之言,令曹大铁热泪盈眶。他是个要强的人,也是个正直的人。过去重金出借,他眉都不皱。如今生活安定,工作愉快,他难道会羞红着脸向老师求助?诚然,老师的画名已远播海外,在巴西作画时,曾有寸金作寸画的昂贵价格。在巴黎美术界也有“西毕(毕加索)东张(张大千)”的盛誉,把东方的张大千与西方的毕加索等量齐观,可见老师已跻入中外巨匠的行列。
黄金有价情无价,老师的问候比任何资助都宝贵。接到张大千信,曹大铁以“工作愉快,生活安定,谨谢襄助,惟吾师盛情永铭肺腑”作答,显示了弟子尊师敬师的谦恭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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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月月月相似,年年月月情切切。每当皓月当空,或薄云遮月,或夜半残月。梦中醒来,临窗独对,美髯公张大千的模样疏疏朗朗飘然而来,似乎他正拈须微笑,舒腕挥毫作画。曹大铁不时展玩大千先生那一幅“明月湘女图”,那婀娜的姿态正渡江踏波而来,耳边仿佛送来大千师那四川口音的吟诗:
“明月玉郎谷,竹杖湘女讴。秋风零露下,襟袖欲生愁。”
青山隐隐,月色溶溶。大千先生乘鹤归去了。大铁呢,循着月色,循着歌音,也正遥望仙踪呢。当生命的帷幕合上它褐色的躯壳,仍会有一束纯净华贵的月光照临他睿智的额头。
(注:此文写于1990年。曹大铁2009年病逝于常熟)

(原刊于南京《青春》1991年第8期,获“金陵明月杯散文奖”。)
 
 
  作者简介
俞小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苏州市作协散文分会副会长,常熟市作协名誉主席。出版有《虞山闲梦》等著作十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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