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法:廬山圖未竟之殤
时间:2023-03-06 10:44:14 来源: 作者:
作者简介:王亚法,半空堂主,原少年兒童出版社编辑,九三学社社员,中国科普作协第一屆理事,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曾在《新民晚报》连载《彩笔风流》、《失踪的马队》等中长篇小说,並发表诗歌、科幻小说等作品近千万字,其《太空醫院》一文,曾被编入2016年五年级语文上册(鄂教版)教材。一九八八年赴澳定居,创建“澳洲上海同乡会”,旅澳期间,曾为香港《大成》杂志撰写介绍张大千、叶浅予、謝稚柳等老一辈艺术家的文章,并出版《故乡演义》、《他乡演义》、《张大千演义·故乡篇》、《张大千演义·海外篇》、《半空堂记游》、《半空堂杂谭》、《半空堂谭杂》等书籍;二零一一年後,曾三度赴美為伏文彥先生撰寫年譜,并爲多位“大風堂”再傳弟子畫冊撰寫前言;二零一八年和台北故宫博物院合作,编辑出版《摩耶精舍遗韵》画册,近年常为《澳洲日报》、台湾“中时新闻网”等港台报刊撰写介绍大陆艺术家的文章。
國畫大師張大千先生 張大千歷盡一年零八個月嘔心瀝血的勞作,無奈地擱下了這幅沒有完成的《廬山圖》。在《廬山圖》蒼巒疊翠的山巔上方留白處,題有兩首七律:“從君側看與橫看,疊壑層巒杳靄間,仿佛坡仙開口笑,汝真胸次有廬山。遠公已遠無蓮社,陶令肩輿去不還,待洗瘴煙橫未盡,過溪亭坐我看山。”但煉句欠精,詩盡處也未見落款和鈐印,也許是大千擬留待以後潤色時再加修正。在該圖尾段的左上角,有一片天地悠悠的空白,大師原本計劃畫鄱陽湖的,不幸天公妒才,留下一串省略號——給後人無限的懸念和暢想。據台北故宮博物院書畫處處長劉芳如女士的文章介紹:“其實,張大千的《廬山詩》總共寫了三首,題在畫上的兩首,與原稿僅有一字之差,即「坡仙」本來作「坡翁」。另外還有一首,內容為:「題畫廬山幛子,予故未嘗游茲山也。不師董巨不荊關,潑墨飜盆自笑頑;欲起坡翁橫側看,信知胸次有廬山。」七十二年(1983)一月,大千將這三首詩,分別用兩紙書寫,交與好友樂恕人、忒謙地,央其代為修改。三首《廬山詩》後來輾轉歸周勱夫(1929-2011)所有,他又請李猷(1915-1997)在詩後題上跋語:「平生不識廬山面,却與廬山夢寐通;艱苦圖成心血盡,已無餘力署爰翁。看盡名山歷九州,等閒殘稿幸能留;延津劍合知何日,似此球琳不易求。」並且將兩紙合裱成單片的上下幅,故宮秦孝儀(1921-2007)院長獲悉此事,乃從勱夫手中購得,讓詩與畫得以珠聯璧合,同為故宮典藏……細讀《廬山詩》後面畫家的自題和李猷的跋語,無疑更加印證,儘管大千未曾跡履廬山,暮年卻能迸發超強的魄力,一任彩墨隨興潑灑,筆端妙造新境,締造前所未見的勝景,實可謂堪與真境夢寐相合。
張大千大师最後一件作品《廬山圖》,是傳世之作中尺幅最大的一件,張大千想像中國廬山的磅礡氣勢。 《廬山圖》裡,一度曾畫入兩名古裝人物,援以象徵東晉隱居在廬山東林寺的高僧惠遠(334-416)與來訪的名士陶淵明(365-427),後來竟被大千以山石覆蓋掉,人問為何?他的回答就如同題《廬山圖》詩中所指,兩公今日俱已不復得見,惟有留待有朝一日親自登臨,才能效法古人,在過溪亭邊飽遊臥看廬山之美了!”可惜斯畫未竟,高士遠去,嗚呼哀哉,長襟沾淚!據當年何浩天老館長見告,大千逝世後,他和張群、秦孝儀三人先來到“摩耶精舍”,在小會客廳裡,張群悲切地說:“大千不該走在我前頭,他太勞累了。我倆說好誰先走,由後走的人來主送” 接著他喊來葆羅,問家裡有多少現錢?葆羅打開記事冊,這是一本大千預收潤金的本子,上面預收了不少潤金,但畫未成,恐還是負數。他又去問了徐雯波,回來稟報:“家中只有十來萬台幣的現金。”張群對葆羅說:“我已問過殯葬社,大千的葬儀費用大概需一百多萬,不夠的錢我出了。”張大千花錢如流水,寅吃卯糧,家中無隔宿之糧是常有的事。據黃天才說:“大千好像明天就要死了,手中有錢,今天就要花完。”由此我又想起一件事,張大千過世那年,民間流傳他的遺囑,說分十六份給家屬。那年正好我姨媽張心毓來上海,我陪她去見謝稚柳先生,她問:“謝叔叔,外面在傳說我爸爸的遺產……”沒等她說完,謝稚柳就回答:“他怎麼會有錢啊,他是一個腳踏西瓜皮,滑到哪裡是哪里的人,他不欠別人錢已經不錯了。”謝稚柳畢竟是張大千的老兄弟,知道張大千的個性,記事冊記錄預收的定金,都是反欠別人的,幸好前來求畫的人都是生前友好,沒人催討,都說作為送先生的賻儀。按照張大千的名望,治喪委員會的主任應該由時任總統嚴家淦擔任,但張群對嚴家淦說:“當初我和大千有約定,誰先走,由後走的人來主送,所以張大千的治喪委員會的主任由我擔任了。”大殮過後,收到的禮金有盈餘,葆羅要將餘款錢還給張群。張群說:“哪有這個道理,這錢就用作出版紀念冊吧!”所以我們至今看到的《張大千先生哀榮錄》,就是用那筆錢出版的。三年前我去台北牯嶺街一家舊書店,見有此書在賣,一問書價,店主竟獅子大開口,阮囊羞澀如我,當然沒買。大殮過後,關於《廬山圖》的歸屬問題被提上了日程,李海天君子胸懷,深知此圖的重大意義,雖已付了可觀定金,但不曾訴求約定,答應此圖仍歸張氏家屬保存,期間還多次展出。張群在其中斡旋,認為這是張大千最后遺作,也是他一生中最恢宏的作品,視為國寶,以故宮博物院永久收藏為宜,對此李、張兩家均無異議。
1998年為籌辦《張大千百年紀念展》大千先生夫人徐雯波女士(中)、台北故宮院長秦孝儀(右二)、副院長張臨生﹙左﹚以及張大千先生生前好友李海天(左二)、黃天才(右)等人齊聚一堂,替大千先生百歲冥誕盡份心力。(中時檔案照) 一九九三年四月一日,在張大千逝世十週年前夕,故宮博物院舉行了《廬山圖》的受贈典禮,參加者有:張學良趙一荻夫婦、徐雯波、張葆羅、張群令嗣張繼正杜芬夫婦、王新衡夫人夀幼蘭、李海天、郭小莊……時任院長秦孝儀先生在致詞中說:“張大千逝世時,張岳公(張羣)裁定此一大千先生最後力作,必須歸藏故宮,而張府和原來創意請求張大千先生經營這一巨幅力作的李海天先生,都毫不躊躇的慨然允諾,讓這一巨幅偉構,在十年之後,也就是張岳公升天將近三年的此刻,終於歸藏台北故宮。”並當場頒發嘉獎狀給徐雯波、張葆蘿、李海天三位。”《廬山圖》經過張大千一年零七個月的辛勤勞作,以及後人十年的權衡定奪,終於得到完美的歸宿,然而唏噓的是,人亡物在,張大千和張群兩位老人沒有看到這個結局。
「敦槃鼎鼎兩艱辛,忍事降心跡已陳,何似鬚張絕藝手,丹青留供後人珍。」此詩為台湾總統府資政張群(右二)贈予名畫家張大千先生。(邱維國攝) 二〇一九年四月,台北故宮博物院舉辦“張大千一百二十歲誕辰”紀念活動,同往的有張大千在大陸的第二和第三代後裔和研究張大千的學者,以及方介堪先生的哲嗣方廣強先生。張大千一生雖用印無數,但在一些重要作品上,都喜歡用方介堪鐫刻的印章,故近代畫壇上有“張畫方印”之說。紀念會結束後,在拜觀恢宏的《廬山圖》原作時,方介堪的哲嗣方廣強先生發現一個唯他獨知的驚天秘密,因此立即向故宮博物院領導反映!方介堪是張大千的摯友,張大千浪跡海外時,一直將方介堪的印章携帶在身,用作畫印,在他決定畫《廬山圖》巨作時,以往的舊印章方寸不夠匹配,於是寫信給身處大陸的方介堪:“敬乞介堪吾兄賜刻以放易莊,以簡易密,閉門造車,有此山川,以上之印一寸半左右,或二寸長一寸寬,並乞朱文爲盼也,弟爰叩首。(見照片)”
著者王亞法先生提供图 時值一九八一年初,兩岸鐵幕,依然緊閉,兄弟鬩墻,不相往來,無奈之下,大千將此信交托持有香港護照,能在兩岸穿梭的,香港“大業公司”畫商張應流先生捎帶。
著者王亚法先生供图 不久張應流在廣州將此信面交方介堪的哲嗣方廣強先生。方介堪是現代印壇巨擘,只因曾經給蔣介石、孔祥熙、林森、于右任、張群等民國要人刻過印章,所以在文革中受盡苦楚,腰被打殘,久臥病榻。他接到老友來函,精神陡增,病中偃床,趕刻“易放易莊(5.25X5.25厘米)”、“易簡易密(5.3X5.3)”、“有此山川(3.9X3.9)、”、“閉門造車(3.9X3.9)”等印章,外加“大風堂”、“摩耶精舍”、“蜀郡張爰”、“臺靜農印(鳥篆體)、“澹臺靜農”、“伯簡八十後作”等印章七方,共計十三方,方介堪致信給張應流,由方廣強於一九八一年十一月抵廣州,親手交抵張應流,同時託帶的,還有方介堪給張大千寫的篆字條幅;及送臺靜農的對聯:“欲見舊文驚歲月;想當逸氣吞江湖”,和《墨梅圖》、茶葉等禮品。
著者王亚法先生供图
著者王亚法先生供图 張應流接獲這些東西後,就此黃鵠浩渺,金龜脫鈎,張大千先生亦於一九八三年四月三日謝世,此事就此沉寂。
方介堪大师赠张大千大师书法 方廣強向故宮博物院方反映的同時,呈上他親手交付張應流四方印章的印拓,此事引起院方高度重視,該院書畫處處長劉芳如女士,在2019年10月的《故宮文物月刊》的《名山鉅作——張大千廬山圖特展》一文中,曾提及:“今年四月,承方介堪之子方廣強(1946生)寄來這四方印章的印拓,縱使無法將四方印拓裱貼到業已入藏故宮的作品上,不過這次「名山巨作」展出時,特別運用電腦合成技術,參考大千畫作鈐印的習慣,在《廬山圖》的數位影像上添配印章……”辛虧方廣强先生心細,留有交給張應流四方印章的印拓,拜賜現代電腦技術,彌補了《廬山圖》的缺憾——台灣故宮博物院的專家,根據張大千鈐印的習慣,已將印鈐PS到《廬山圖》上,使《廬山圖》得到虛擬的完整。這段“張畫方印”地下和合的故事,猶如封建社會的“冥婚”,演繹出一段畫壇的趣聞。印鈐是通過PS手法上虛擬圖了,然而《廬山圖》原作上依然空缺,方廣強先生嚴肅追問,當年在廣州親手交給張應流的那批印章和禮品去了哪里?據方廣強先生事業有成,在書畫界素以收集方介堪印章盛名,與不少印壇藏家結緣,五年前曾有香港朋友傳來四方印蛻,要將印章高價推銷給他。當時因為信息不通,他只是迷茫,親手交給張應流的印章,怎會流入外人手中;近來又有一位台灣的收藏家,欲將“閉門造車”(張大千所求的四方圖章之一),欲以高價向他推銷,據知情者告知,圖章是從香港華商徐伯郊處流出來的,徐伯郊與本案毫無瓜葛,圖章怎麽會從他手中流出,情節撲朔迷離,令人費解。然而更奇怪的是,一九八一年十一月,方廣強先生在廣州親手交抵張應流的的物件,如方介堪送給臺靜農的對聯“欲見舊文驚歲月;想當逸氣吞江湖”,出現在北京匡時拍賣場,被上海嘉禾拍賣行董事長,以十八萬人民幣購得。上海嘉禾拍賣行以十八萬人民幣拍出;《墨梅圖》,也相繼在拍賣行露面。
1983年12月26日香港《文匯報》 然而令人費解的是,筆者查閲一九八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的香港《文匯報》,在“中國書畫一欄中”登載了方介堪給張大千鐫刻的印章及書法條幅照片,在配圖的文字中有:“張大千先生去年秋曾囑請方介堪先生治印數方(此印大千先生逝世前不久妥收。)”
著者王亞法先生提供图
《張大千日記》 據《張大千日記》記載:一九八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秦景卿先生聯袂張應流一起去《摩耶精舍》拜見張大千,既是“此印大千先生逝世前不久妥收”,爲何日記上沒有張應流交付方介堪印章之記錄,這是疑問一。因為日記對來客所送禮物皆有記錄,諸如“蔣緯國致贈熊掌、新鮮鮑魚;秦孝儀致贈冬菇一盒、年糕……”;張學良致贈燕窩、巧克力各一盒、酒一瓶、火腿一隻……;疑問二:既然張大千收到了這些印章,為何在《廬山圖》上沒有印鈐;疑問三:假設說張大千晚年健康日衰,來不及使用這些印章,那麽他的所有收藏,印章、畫具等遺物都捐獻給故宮博物院了,為何捐獻物中不見這些印章;疑問四:據方廣強先生在《張畫方印說前事》一文說:“數年前見香港友人傳來上述八方印章之印鈐,始知寶物尚在人間……”這四方圖章怎會流落至香港徐伯郊處,情節曲折,撲朔迷離。方廣強先生表示:為了使《廬山圖》以完整面目載入史冊,以完成兩位先輩之遺願,希望印章擁有者將其,“捐贈台北故宮博物院,使《廬山圖》的張畫方印,珠聯璧合,這將是功德無量,千古藝壇之美事……(摘自:方廣強《張畫方印說前事》一文)”。同時也希望張應流先生,公開說明將物事交付張大千翁的經過,以釋疑團。
廬山圖未竟之殤
緣 起
艱 辛
圖 殤
缺 憾
二〇二一年十二月三十日於食薇齋北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