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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上访梓室陈从周

沪上访梓室陈从周

时间:2020-08-03 11:23:22 来源:也风流斋 作者:苏晨

沪上访梓室陈从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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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两本书开篇


我2017年11月17日趁岭南气候清凉下来又还没冷,住进养老院。女儿选的时间,说是有利于老人适应新环境。其实我这辽东老兵还用讲这一套?可能是她们更考虑妈妈需要。
进院前归拢要带进院里看的书,我把35年前陈从周1984年寄赠我的两本不是他的著作也带上了。我的私下“不成文礼仪”有“不成文规定”,凡是朋友题了上款,签了下款,寄赠或持赠的书,都要看过,起码大体看过,不然是一种不礼貌。所以尽管他逝世快20年了,这两本书我既然没看过,也不能例外,一定要带上补看过。
这两本书,一本是《重刊燕几图蝶几图附匡几图》,古图案封面,陈从周题签,扉页题字是:“苏晨吾兄 弟陈从周 甲子夏”;另一本是《一家言居室器玩部工段营造录》,也是古图案封面,同是陈从周题签,扉页题字是:“苏晨老兄存 弟陈从周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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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书的《燕几图》,宋黄长睿著,《蝶几图》,明戈汕著,《匡几图》,中国营造学社社长朱启钤1933据原器绘制;后书为清李渔(笠翁)、李斗(艾塘)著。两书封面所以由陈从周题签,上海科技出版社的“重印说明”是:因为“书承同济大学陈从周教授提供庋藏之版本,并特为重印本书名题字,谨此致以谢意。”
有不少书要补看,这两本书我是 2018年9月29日,上海举行“郁郁乎文哉——陈从周百年诞辰致敬展”开幕那天起读。我明白这个“致敬展”的名称,必是出自《论语·八佾》的“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我选在这个“致敬展”开幕这天起读这两本书,也有“默默与天语,默默与天行”,同为一种我向他致敬的形式。
他1918年11月27日生在“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杭州西子湖畔,1918年是俄罗斯“十月革命”那一年,好记。他2000年3月15日逝世于上海同济大学教席,2000年是21世纪开头的一年,也好记。他只享年81岁,这可太短,特别是像他这样的人。可是这些事由不得自己,谁也无可奈何!不过一个人生命的价值,不一定表现在终止在哪一个年轮上,更要看这个生命给人民和历史带来些什么。从当他100岁冥诞,上海特别为他举行取名“郁郁乎文哉一一陈从周百年诞辰纪念展”,也可见他在上海人民心中的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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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园林艺术宗师

       陈从周,原名郁文,号从周,后来以号行,在老知识分子中这种情况常见。他晚年又别号梓室,称梓翁。对这位国际知名的中国古建筑和园林艺术大师,另一位也是国际知名的美国华裔建筑大师贝聿铭,称他为“一代园林艺术宗师”,礼聘他为贝聿铭建筑事务所顾问。
陈从周曾在多所大学执教,从早年的教授美术,到几十年的教授中国古建筑和园林艺术。我国的著名园林和古建筑,很多都经过他在调查研究中作过建筑理论、建筑艺术的发掘,许多都已经编写成图书出版,如《苏州园林》,《苏州旧住宅》,《扬州园林》,《绍兴石桥》,《辽宁园林》,《广东园林》……我国的东西南北,到处不缺少他的足迹。
他的园林建筑艺术理论代表作,是《说园》 。《说园》创立了造园的“静观和动观”学说;提出了“为情造景”的造园理论;提出了“风景区建筑不能喧宾夺主”的理论;创立了“造园之理论要和绘画之理论与缀文之理论结合”的理论;提出了“造园者要研究中国历史和中国文化史”的学说。据此《说园》被学术界认定为:“明《冶园》后一部真正的中国园林学经典之作”。
《说园》名扬世界,英、日、德、法、意……等国争相翻译。在中国,据此作者实至名归被学术界公认为“中国现代园林学的开创者和奠基者”……我很感谢他,还特地复印了《说园》的墨笔手写本寄赠我。
他的一些中国古建筑和园林艺术实践,择其要者,在国内,如杭州的郭庄,昆明的楠园,在国外,如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中国园林明轩,旧金山的中国园林,见过的人,谁不有口皆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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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从周与贝聿铭
 
多领域大师级人物

他也被称为“多领域大师级人物”,或“思想家,中国文化的集大成者,一位有独到见解的学者”。见网上统计,议论他多领域成就的文字,有602篇之多!
都涉猎一下?我没有那个本事。我只能对他的书画和散文,勉强说几句。
如讲书画,他是一代中国画宗师张大千的入室弟子,张大千的入室弟子有几人?陈从周人物,山水,花鸟,都画得来,早年还曾在苏州美专执教。我见过他和张大千的合影。徐志摩画像的长袍,是他请张大千给配的。1948他在上海举行画展,也是张大千给他题的:《门人陈从周画展》。展览以“一丝柳,一寸柔情”的诗情画意,赢得广大观众的喜爱。1951年出版他的第一部《陈从周画集》……2018年上海举行“郁郁乎文哉一一陈从周百年诞辰致敬展”,上海笔墨博物馆另有“陈从周书画文献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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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从周与张大千

他晚年更喜欢画竹,送过我3幅画,两中堂,一条幅,一幅中堂画葫芦,网上有得看,另两幅画竹,三画都以兄弟称,题了我的名款。他晚年那么热衷于画竹,不知道是否与竹的“外直中通”,“宁折不弯”,“竹毁节存”,和苏东坡的“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更和他这位信仰真正马克思主义共产党员老教授晚年的心境相应?他画竹的题画文字也很美,他去世后,有被搜集起来出版专集,其中有两则来自他画赠我那两幅竹的题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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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说法:认为中国书画艺术,向有“院内”、“院外”两系的分野,这实际上也体现着“文人书画”和“专业书画”的分野,“文人书画”是“主体”或“骨干”。中国的“文人书画”,就算从三国、两晋算起,至少也有1800年的历史。而“文人书画”在公元2000年前后“绝迹”,陈从周是这一“主体”或“骨干”的“最近一个典型”,“末世代表”,他的书画可以视为“中国文人书画的绝唱”。
这个问题,我没有足够的学识判断。但是中国艺术界的权威媒体一一《中国艺术》,2018年第8期,题目印上封面,标了“陈从周纪念专题”的论文,有这样的论述。
至于陈从周的书法,人们看看上海大街上请他题的那些大招牌也就明白。

散文大家


也有人也称陈从周为“散文大师”。这位散文大家,上世纪80年代初,在花城出版社出版著名的散文集 《书带集》 ,《春苔集》 ,我见他的散文著作排名,《书带集》、《春苔集》总是打头。他的散文人见人爱。前些日子老友宋浩,还在网上“朋友圈”里发出这两本散文的书影,怀念“大师精品”(宋浩语)。而“无巧不成书”,《随笔》杂志责任编辑王铮锴,也在同一天从网上发来当年一期《随笔》的封底书影,那封底也在介绍《随笔丛书》的《书带集》、《春苔集》 ,他是慨叹“只能看得到书名,看不到书”(王铮锴语)。出版《书带集》、《春苔集》 ,我还是花城出版社出版人,大概是“命里该着”,“三生有幸”,这两本书由我签发,想来很是“开心得意”。
花城出版社在陈从周去世前一年的1999年,出版过华东师范大学陈子善教授编的《陈从周散文》。《陈从周全集》不见提及此书。
《陈从周全集》由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精装13卷,4174页,200多万字,定价2400元。散文殿后,始见第九卷,《徐志摩年谱》后为《书带集》 ;第十卷为《春苔集》 、《帘青集》,也还是花城出版社出版的两种打头。第十一卷为《随宜集》 、《世缘集》;第十二卷为《梓室余墨》 。第十三卷为《山湖处处》 。网上文章一说他一生出版过20多种散文集,一说他一生出版也40多种散文集,都没列书单,不详其说。我看就按《陈从周全集》所收,也已经堪称相当的“郁郁乎文哉”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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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从周的散文,也多有谈及中国古建筑和园林艺术,这恐怕与他认为“中国园林是‘文人园’,实基于‘文’”;他说他一生都在努力“把文学、书画、园林融会贯通,走出一条饱含中国人文情怀的园林之路”,大有关系。或许就是因为如此,他这位“一代园林艺术宗师”的特重文学修养,他才也同时称为“散文大师”?
在大行家俞平伯眼中,陈从周散文是:“多才好学,博识能文……其间山川奇伟,人物彬雅,楼阁参差,园林清宴,恍若卧游,如闻謦欬……”
在也是大行家冯其庸眼中,陈从周散文是:“文章如晚明小品,清丽有深味,不可草率读之……”,
还有,多认为陈从周的散文是:“皆绝去依傍,独抒性灵,自成一家言……”

梓室会梓翁


       陈从周早就到广州番禺南浦岛左岸我那个离市中心很远的住家看过我了。他从江西瓷都景德镇特地弯来,他的学生送给他一些非常精美的礼品小瓶小罐,他也挑了两件送给我,一件是一个在我这芸芸众生小人物眼中看来可谓绝美的红釉小瓶,我最记得他普通话红色的“红”,和哄人的“哄”,分不大清楚,很容易把“红的”和“横的”弄混,我笑他,他也哈哈大笑。
我还没先去他家拜访,失礼。1994年11月18日,我出差过上海,赶快去同济大学教授宿舍他的梓室,拜访他这位梓翁。因为没法儿事先联系,突然到来,见他正在结束给他的一位好像是韩国博士研究生一对一上课。我问:“是不是被我突然来到搅了?”他说:“不是,真的已经上完课。”
他打发走那位研究生,和我紧紧拥抱。同行的原《广州日报》摄影部主任、著名摄影家廖衍强,手急眼快拍下这个他揽着我的镜头,还发表在《现代画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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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他拍拍我后背告诉我:
“我去‘鬼门关’打了一个转儿,才回来。我们差点儿见不到面了!”
我惊讶地问:
“为什么?有那么惊险?”
他摇摇头说:
“别提了,那是因为参加一个和古建筑历文物保护问题有关的会,我和一位高官发生了争执……人家官高脾气大,大概是以为我陈从周虽然不再叫‘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或‘臭老九’了,一个教授,顶多算一个处级干部吧,竟敢和他争执,一时大发雷霆,出言很是不逊。麻烦是偏偏遇上我这个‘有理不怕官儿大’的陈从周,我已经忍了又忍,忍了又忍,不想和他一般见识。他竟越发出言不逊。我在盛怒难忍之下,被逼无奈,一时火起,‘啪!’地一声拍了桌子……结果落了个‘自讨苦吃’,拍断了手指,还有一截血管出了大问题……”
经再问,才知道那是上海要建地铁,关乎到拆除徐家汇的古建筑藏书楼。陈从周耐心地从多方面解释,像上海这样一个国际大都会,总该有一些它的文化象征。现在只剩下这处徐家汇藏书楼了,千万不可再拆。
那位高官蛮不讲理,坚持“谁官儿大谁表准”那一套。于是出现了陈从周在“鬼门关”前“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情况。那位高官可也等闲视之。多亏在场还有明白人,他明白陈从周并非像那位高官眼里的“顶多不过是一名处级干部”,“我撤你的职也是‘小菜一碟’” 那么简单。而是中国没有了陈从周,想再找一个陈从周,很难;没有了那位自命不凡的高官,想再找一个,北京老百姓有俏皮话:“一划拉一撮箕”;“划拉”、“撮箕”或“撮子”,是北方里间方言,前者,一种动作,后者,广东叫“垃圾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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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明白人借口悄悄走出去,避开他人耳目给一位市领导的秘书打了电话。是这位市领导得知带了专家紧急抢救,才把陈从周从“鬼门关”强拉硬拽回来……
他讲得平平常常,我听了也平平常常,因为有什么好大惊小怪?马克思把人看作:“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实际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而时下的某些高官,却常见是惯于把人按这个级、那个级什么的,看成好像没有心灵的“级别抽象物”,见多了自然也就不怪。

人生有幸

       陈从周不把人看成“级别抽象物”,“有理不怕官儿大”,这很容易“惹祸”,“惹祸”他也不在乎。可是对我们这些芸芸众生小人物,他又常是正相反,我怀疑他大概是受了印度大诗人泰戈尔的“传染”,在泰戈尔眼里:
 
 “水里的游鱼是沉默的,陆地上的兽类是喧闹的,空中的鸟儿是歌唱着的;但是人类却兼有海里的沉默,地上的喧闹,与空中的音乐。”
 
因而对于像我们这些布衣芸芸众生小人物,如果谁偶尔也能唱出一句半句动听的歌儿,他甚至会比我们还高兴,你说怪也不怪?
如1983年12月,花城出版社出版了一部由旅游读物编辑室主任、《旅伴》杂志主编著名作家易征选编的精、平装两种版本《当代中国游记一百篇》 ,特别是精装版,粉红色特种布质封面,凹印银色图案和文字,很美。书上市,反应很好,发行50000本(陈从周斥为“太保守矣”),一扫而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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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征原来是《花城》编辑部主任,花城出版社开张,我请他改来做旅游读物编辑部主任,主要不是因为他是晚清诗人易顺鼎的孙子、以游记写得好出名的著名报人、大作家易君佐的儿子,发挥他的“家学渊源”;而是因他极富开创能力,国内外旅游事业蓬勃发展,因而又让他从事新的开创。一位不可多得的编辑人才,可惜他60岁就去世了!我是他的入党介绍人,请原谅我在这儿对他多说了几句。
头版50000本一扫而光,1984年7月再版书出。因为该书收有陈从周的《桐江行》一文,当然照例得第一时间给他寄样书去。他收到样书,立即于7月16日用很讲究的采笺、用墨笔、连选信封也有讲究,用老式写法写了一封火辣辣的信给我:

“蝉呜门外柳,人倚水边亭,江南正溽署矣!
今晨奉到《当代中国游记一百篇》新刊本,老眼为之一明。不仅文章之美,而编辑、装   璜,均为上乘。中原书坊,将自叹落后矣!而印数初印五万本,似太保守矣!(苏按:这是我定的,保守的是我。)
 至于小文亦列其间,未免脸红。高谊隆情,泥首为谢。
 小著《春苔集》,闻已发排,甚感。附古书重刊两本(苏按:即本文开篇提到的我带     进养老院补看的两种),另邮。上海《当代中国游记一百篇》未到。即来,弟亦难访得。因     须送海外友人,拟买四本,请邮下。书款汇贵社何部门?便示知。
    苏晨吾兄。
                               弟 从周
                    八四、七、十六
雪林兄前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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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封是选用的“纪念清代文史学家赵翼逝世一百七十周年”纪念封,茅盾题字。赵翼的生活年代是公元1727—1814年(清雍正五年至嘉庆十九年),他字云松,号瓯北,又号阳湖,江苏阳湖人。所著《二十二史札记》与钱大昕著《二十二史考异》、王鸣盛著《十七史商榷》并称“清代三大考史名著” ,我都看过,很好看。赵翼的诗与袁枚、蒋士铨齐名,称“江右三大家”。他在贵西兵备道任上,遭弹劾,被降级,于是干脆辞官归里,这叫“陔余”。他的《陔余丛考》四十三卷,是我的长备书,进养老院也带上了。陈从周用赵翼逝世一百七十周年纪念封写信给我,岂有考我知否赵翼曾任广州知府乎?
信中提到的《春苔集》,即他在花城出版社继《书带集》出版的第二本散文集,两书印数很可观,也是很快再版,外国要求翻译出版,显然可见,他对花城出版社伸出的是强有力援手。
信中提到的邝雪林,是花城出版社一位副编审,杂文家,《书带集》、《春苔集》的责任编辑,健在,九十好几了,还独自去钓鱼。八十几岁骑自行车去,今未详。此刻我不禁想到了沃克说的:
 
 “人的主要动力是竭力要理解生存的意义。动物寻求快乐与征服,但却不懂得生存的意义。”
 
我们这些布衣芸芸众生,陈从周为我们这么高兴,当是在他眼里看到了我们也都是“竭力要理解生存的意义”为人生动力的人,被视为“同类项”,那么这当是一种人生有幸。
陈从周在发来上信次日,又发来一信:
 
“晨公阁下.        
  奉华翰甚慰。近年文思之敏,行笔之快,令人倾倒(苏按:这是对我的缪赞,我可不敢当)。愿晚晴天气,再发云霞,此正共勉其望者(苏按:鼓励当鞭策,我当努力)。
  赠书(苏按:指此前寄去的几本拙著)无一本收到,但望早日再赐下,正大旱之望云霓也。老实说,有些书不愿看,有些书不释降手,大作属后者。
  花城之书,上海几乎无法买到,何流通之难也!如此《当代中国游记一百篇》省人新书,介绍已写好送《文汇报》,奈市上未见书,为憾!因文一刊出,便要书也!
   此书乞代购者,(仍请)寄下……
即颂
大安
                                   弟 从周
                                    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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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又是说,他这位“急性子”老头儿,已经当即读过《当代中国游记一百篇》,还写了书评寄给上海《文汇报》 。人生得有这样的亦师亦友,可谓太也幸运。至于他在信中说什么:“公是良师,亦益友”;“我对老兄,以师事之” ,还在字的旁边画了红圈儿。那可绝对只能反着看。我甚至觉得,我和他还难成比例。尤其是当时我正处在一种只能忍气吞声的坎坷中,于是这也使我油然想到培根说的那句话:
 
    “友谊的主要效用之一,也是使人心中的愤懑抑郁之气得以宣泄释放。”
 
好个性情中人

“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这是张彦远在《叙画之源流》中言。陈从周既为一代宗师大画家张大千的入室弟子,早年还曾执教苏州美专,听说他的画还是限制出口的,不确知是真是假?让我有些纳闷儿的是,弄不明白他为什么对当代画界,似乎别有让人感到不太平常之言?
如我因为花城出版社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香港分店联合组织 “中国当代作家书画展”去香港展出,看到他的画很喜欢,写信向他要画。他在复信中竟是说:
 
“晨公赐鉴:   
 奉手教,潜读再三……(我右手不能写字,左手写字,他赞我左手书的一段长话还涉及某名人,不录。关于《书带集》的外译问题,又是一段专题长话,也从略。)
 小画昨日寄上一张,请正。明日又有一张托好(苏按:指“托底”),送来再奉。我一不买(苏按:疑为“卖”之误)画,二不发表画,三不加入美协(苏按:指美术家协会),四不参加展览。公肝胆相照,俯允所嘱也!


                                              从周
                                           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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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到他的赠画,给他复信致谢。他在复信中更谈到,他“耻向人前称画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何出此言?我明明见到他那间雅致的梓室墙上,正挂着大画家吴作人画给他的沙漠中的骆驼;大画家李可染画给他的也饶人多思的山水。这是说,他本来是热爱绘画艺术的,不然他拜师张大千为入室弟子干吗?他早年到苏州美术专科学校去执教干吗?“耻向人前称画师”,我想他可能是他对当今画坛的某些不良现象,有所不满?我最近在网上看到一个“书法家”也叫“写字”,一个“画家”也叫“作画”,真的相信陈从周的把他们的那一套称作“实杂技团也”,杂技团看了也会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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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他的这封信所言:
“晨公赐鉴:
 国庆节奉到华翰,翘首同乐,想南国盛况,必胜沪滨也。
 小画无足珍,公留下可也,弃之亦可也。我对于自己的画,看得一钱不值(苏按:拍卖场上很值钱)。我恨画,尤恨画家,‘耻向人前称画师’。我不参加展览会,不登报,也不愿加入美协。总之,今日(有的)艺人,实杂技团也。因此我对(一些)画,越来越讨厌,这种骗人的技术,有无可言也。我觉得世上没有比(某些)画再无聊、再骗人的东面了!(苏按:括弧里的“有的”,“一些”,“某些”,都是我代加的,相信不失他本意,为免“一船篙打了一船人”。)
《说园》承为加评(苏按:我哪敢‘加评’,述学习之体会而已),感激不尽!有公一言之加,当得高身价矣(苏按:这可更言重了)!
最近去鞍山开全国风景会议,我说今日风景:‘四面树木皆砍尽,一路天窗直到山。’无处不砍树开山,风景从何言也?奈何,奈何!
 林业部是“剃头部”,“专剃光头,一发不留”,如何是好。(苏按:陈公宜息怒,‘大跃进’!林业部何敢不‘大跃进’?)国家园林局要我们大叫大喊,此事还望大力呼吁!(苏按:从园林部门的渴望,可见什么叫‘心有余,而……’)
    ……(苏按:此处又隐去批评对叶圣陶《谈书》宣传失当的一段)我想,新华书店(提出)《书带集》再版已定,重印时我那张照(片)换一张,已早寄联海兄,如已遗失,可再寄上!


                                       弟 从周
                                     二日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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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中提到的李联海,当时是花城出版社散文编辑室副主任,经手《书带集》再版事宜。《谈书》不是花城出版社出版,叶圣陶老人只1982年在花城出版社出版过《日记三抄》,和陈从周的《书带集》、《春苔集》都是大受读者欢迎的书。如《书带集》,同济大学校园内的新华书店门市,初版预订400本,书店开门一扫而光!再版又预订800本,还是书店开门一扫而光!

有话不藏不掖

陈从周这人,用我辽东故乡里间方言说,是个“透亮的人”,有他认为该说的话,即他认为应该对人民负责的话,向来不藏着掖着。
如北京要扒北京城,梁思成反对,反对屁用没有,还要受批判。陈从周和梁思成是朋友,对城的观念相同,苏州要扒苏州城,陈从周还是反对,尽管依然屁用没有,依然受批判,他也还是要把话说出来。
1949年,徐志摩的两首诗受批判。他觉得批判不当,写过两篇文章争鸣。因为陈从周和徐志摩交情不一般,徐志摩还是他夫人蒋定的表哥,他了解徐志摩,该说就说,管什么回避不回避。争鸣胳膊扭不过大腿,他有著作《徐志摩年谱》,此《谱》迄今是国内外研究徐志摩不可多得的重要资料,事实胜过雄辩。
他的这类故事颇多。如那年他过昆明,旅游局、园林局两局领导,殷勤陪他游滇池。滇池边一座高级宾馆的总经理,知道陈从周何等人物,摆出文房四宝,高低请他留下墨宝,让他们高挂增光。当陈从周知道了宾馆是填滇池一角而建,不肯。请之再三,再四,他就毫不客气濡笔给题了“回头是岸”4个大字。后来诗作有“惆怅滇池唯一角”之句,还写了一篇《滇池虽好莫再来》 ,引起新华社对填滇池造地也作了批评报道。
一些事对我说没有用他也说。也许是因为不吐不快?如他在信中告诉过我:
 
  “‘鞍山会议’干脆不去参加……”
  “承德函电邀我去避暑山庄参加学术会议,我婉言恳辞,盖空洞无物可言,且有外国学者参加,更觉无聊矣,等于演戏,不当配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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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称他为作家,他自称:
 
  “我是布衣门外‘作家’……”
 “私意布衣之文,终胜馆阁之章,公意何如?宫廷艺术已成程式,但纱帽官气煊赫一时耳,自古传布衣文章……”
    “历史上素来宫廷作家可红极一时,到头来‘扬州八怪’亦未能没有一席之地,天下事就是如此微妙……”
        
对文化市场也有不满之处,如:
 
   “……弟深感‘老八股’,‘新八股’泛滥成灾,‘大众食堂’无一点清新之味。由于杂志太多,市场有货无佳品,‘回锅肉’,‘炒冷饭’,皆应客矣!尤以旅游文章,笑话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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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他这些可能不受欢迎的话,我以为也不是什么“无稽之谈”。不引,不老实。还是略引几句,点到为止,以为他这位性情中人“存真”。相关方面听了,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也就是了。
再说几句收笔。建议谁要想更深入了解陈从周,不如到杭州湾一侧嘉兴市海盐县澉浦镇,万苍山麓,北湖之滨,西涧北侧,与著名古迹西涧草堂为邻的“陈从周艺术馆”(也称“梓园”)去看看。他此生的“始发站”在杭州西湖之滨,却是活着就交待过“终点站”要“魂归南北湖”。为什么,我说不上来。从网上知道,“陈从周艺术馆”有一个展区,展览他“保护和开发南北湖的贡献”,想必是也有故事。
去看看吧,网上说那儿陈列展览着陈从周的艺术思想,艺术成就,一生经历,本人书画,收藏文物,数百幅教学生活和与国内外著名人物的交往的照片,大量与各方人士交往的书信……他的骨灰也在那儿“魂归南北湖”。
南北湖是宋朝就开发了名胜之地,三面环山,一面向海,是钱塘江口的一座泻湖,湖面45平方公里,核心区1.2平方公里,环湖11峰,是天目山余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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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9.8.22作。曾刊于2020年第1期《点滴》。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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