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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从周长女忆父亲:他的坚守、寂寞乃至拍案,都在文化根脉

陈从周长女忆父亲:他的坚守、寂寞乃至拍案,都在文化根脉

时间:2019-01-03 14:39:17 来源:澎湃新闻 作者:顾村言

陈从周长女忆父亲:他的坚守、寂寞乃至拍案,都在文化根脉
 
 一代园林研究大家、知名古建筑学家陈从周先生诞辰百年纪念系列活动已近尾声。在纪念活动期间,“澎湃新闻·艺术评论”与陈从周先生的长女陈胜吾女士进行了一次长谈。位于同济大学的陈从周先生旧居“梓室”,花木扶疏,书香满室,谈起她的父亲,触手可及的陈从周先生的手稿、遗物,乃至翻出陈从周先生临终前所读的佛经,一切如昨,仿佛与陈从周先生生前并无多大区别。

陈胜吾平时居住在美国,受她父亲的影响,从小也喜欢园艺,以至于在美国的家中还经营起一个不大的庭院,她说,“过去的园林其实是私宅,而非现在的公园。父亲对于园林等古建筑的感情,一方面是喜爱,另一方面他有一种责任感,因为我父亲是学国文出身,所以他的爱国心理和文化是相当强烈的,他的坚守、寂寞,乃至于为保护古建筑拍案而起,就是因为他觉得这些是我们的国家根脉,有责任保护下来,传给子孙后代不留遗憾,讲透了——这就是他的人生命脉。而且,他认为要能耐得住寂寞,吃得起苦,还要十分低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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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从周先生(1918-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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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胜吾在同济大学陈从周先生旧居追忆其父亲

澎湃新闻:陈老师好,我们先从对您父亲陈从周先生对园林的理解谈起吧,其实现在的园林与过去对园林的理解已经有变化了,过去的园林并不是像现在大多数园林一样成了公园,而是可以生活的,是可游可居的。

陈胜吾:那是私宅,中国人缔造了最有味道的地方。西方人画油画,多数只有局部,比如画海,就是局部一片海,一个小山上一片树林,就这点东西,没有大山大水。而我们中国的国画上有——不出家门可以画大山水,这叫心中有丘壑。所以我一直跟他们说,园林不是设计出来的,园林是画家画出来的。

澎湃新闻:我听说陈从周先生设计园林是没有图纸的,比如就挖了两个水塘,然后不断增加。

陈胜吾:有图纸搞不好的,绝对搞不好。

澎湃新闻:这让我想起中国写意画,好的写意画就是妙手偶得,也不可以有草稿的。画工笔画可以有草稿,但画写意画,草稿会拘束思维的,因为得有自在与心性。

陈胜吾:有一次,一个朋友发来一张国画山水,然后变成一个真山真水了。我说这就是园林的来源。园林就是这些艺术家心里的东西,把意境画在大地上。所以你说如果我们用包豪斯线条,怎么做得出来?

所以那天设计师吕永中来,他说:以前读同济设计课的时候,深受包豪斯影响,尤其是年轻时候的作品,许多年以后,一位德国建筑师跟我说,你们中国人对待包豪斯就像对待马克思一样的,可能他的意思是你们容易形成很多定义,很多信奉主义,这些定义也会形成一种束缚,让人变得教条。如何从这些主义里面,从书本里走出来,我觉得有一个办法就是回到此时此地,在这块土地上,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进行洞察。他说的对呀,同济建筑系黄作燊带来了包豪斯设计,陈从周提倡中国画意境,应该成为完美的中国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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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从周《园林谈丛》附图

澎湃新闻:此时此地,就是一种文化的自觉性,回归本土。所以你对您父亲造园的一些体会,我觉得更鲜活,很接地气的。

陈胜吾:去年我们到苏州去,为了做“陈从周与苏州园林”展。那天下大雪,他们有的人就说,为什么现在人就堆不了好的假山。我说你们理解假山就是石头拼起来,黏起来。我说不是的,我们的假山时期是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米开朗琪罗做雕塑的时期。假山就是我们中国的雕塑。我们中国雕塑,更抽象,更深奥,更耐看,更哲学,更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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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从周《说园》手稿

澎湃新闻:而且得跟生活在一起,园林其实是生活的艺术。

陈胜吾:园林与假山不是谁都堆得出来的,这必须是个大画家,必须是个艺术家。而且这个人不仅仅是会画画的画家,而是得有思想有学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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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室余墨,陈从周先生手稿

澎湃新闻:所以就得说到文人画。中国文化是相通的,陈从周先生之所以从书画转为园林古建筑,也是因为书画与园林是相通的,与文史哲是相通的。

陈胜吾:对。我父亲是小时候喜欢画画。他的艺术天赋是他妈妈那里的,不是他爸爸,他爸爸是商人。

澎湃新闻:他的妈妈是书香门第吗?

陈胜吾:不是,他妈妈家里,我也不晓得,我也没见过。据说上代是开京剧班的,好像是从山东那边过来的,所以他妈妈喜欢描花、绣东西,也知道带着我爸爸写字、练字,可能有这么个启蒙,也知道给他找个老师,都是很有学养。我的爷爷家里,实际上已经蛮洋气了,他们那时候不让我父亲去学画,我父亲据说是考进了当时国立艺专,后来改进之江大学学中文。之江是有大批好的教授的,那时候教诗词的有夏承焘、王蘧常这些人。中文是基础,跟数学一样,都是基础课。以后他既可以发展到学历史,也可以发展到学艺术。他后来教艺术史。建筑史、艺术史在国外都是有博士学位的,建筑设计没有的。他在建筑界,既懂历史、文学,又会画画,陈植请他在之江教建筑史,又把他介绍给黄作燊先生,他是英国回来的,中文不大会讲的,所以他没有办法教建筑史,叫我爸爸来做。我爸爸在两所大学教建筑史,后来院系调整,1952年之江大学也撤了,这两个学校建筑史并到同济来,他?就到同济当建筑史教研室的主任。

澎湃新闻:当时有一些什么具体的记忆

陈胜吾:在我的记忆中,那时他很忙,他要到苏州美专兼课,是在沧浪亭,就拍沧浪亭的照片。那时候没有人,破院子啊。会画画的人是艺术家,喜欢老东西的,而且能从中看到它的美,看到它的精华,一般人看不出来美感。从苏州上完课,第二天回来星期一同济还要上课。他大概对我们也有点歉意吧,带点糕点哄哄我们。到了暑假、寒假,是带学生出去实习最重要的时间,就是要全国跑,什么山西啊,五台山啊,平遥啊,江西啊,那是很苦的。有时候跑了一半下大雨了。

听他说有一次在江西的河里,下大雨了,不得了,那个照相机会淋坏,照相机最要紧,全部东西都在里面,就脱了衣服包起来抱在怀里,自己就忎冒了。也坐骑过毛驴,摔下来摔伤了。所以这是一个很艰苦的工作。但是古建筑是大宗文物,对于这些他就一直有一种责任感,因为我父亲是国文出身,所以他爱国的心理和那种本国文化是相当强烈的,他就觉得这些是我们国家的根脉,说我们有责任保护下来,我们要交代给子孙后代不留遗憾。讲透了——他整个人生就是这条脉。他认为要能耐得住寂寞,吃得起苦,还要相当低调,才可以。考察古建筑不是纯粹的艺术,实际上也是科学,考古是门科学,他要有科技的知识。

《苏州园林》这本书是他写古建筑书籍里面的第一本,园林是古建筑的一个分支,有庙宇,有宫廷,有园林,有民居,他住在江南这一带。我们周围很多小城镇都有园林,近水楼台,第二他出生在杭州,他从小的环境就是一个园林的环境。我的祖父可能也喜欢园林,家里也曾有过园林,后来祖父死了,就没有了。他说,人家问他成功的秘诀是什么,他说我好在父母走得早,没人管我,我想干吗就干吗,哥哥把他往学校一放。他昰住读的,所以他吃东西很随便的,一个桌子上面几盘菜,学生围着就抢,吃得快的吃得多,所以他吃饭特别快。我妈妈老是讲,说他粗人,他说我在学校里生活惯了,如果不这样我没东西吃的。

他把他的艺术造诣、文学造诣融汇到园林中去,就把一个当时破烂的苏州园林写得非常美丽。说到《苏州园林》这本书,他当时很穷的,他的相机是我姨夫到台湾去之前留给他的,是德国的。我父亲从此就有了这么一个照相机。这个照相机比谁的照相机都派用场,功劳都大,拍的园林和古建筑照片都写成书出版了。

那时候园林里也没人,坐在那里,一支香烟,三脚架一架,对那个镜头,一支香烟抽完,就曝完了光。这种曝光我看见过,我晚上从学校里回来,看到他金石声站在现在专家楼那个路口,拍电线杆上一个路灯,也是这样曝光曝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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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从周《园林谈丛》附图

澎湃新闻:那个时候您多大岁数?

陈胜吾:我父亲写《苏州园林》的时候,我是上小学,我生于1944年,1956年左右。我们是1952年搬到这里来的,我是1957年进初中的。然后就是反右了,他这本书就是被“活捉”,当时还没当反革命和右派,就是设计革命化的大批判,说(这书)就是给地主资产阶级招魂,涂脂抹粉。园林明明是我们劳动人民造的,怎么可以说是他们的呢?不过批判组的一个主笔后来成为我父亲的研究生,文革中发现《苏州园林》被日本报纸登载,我爸爸从来不卑躬屈膝,听说后心里只敢暗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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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历经数年踏勘、测绘、研究,《苏州园林》刊行。

澎湃新闻:说到同济,后来没有园林专业了,现在有没有?

陈胜吾:现在没有,现在的风景园林不是他的概念,现在叫景观,那是外来词。

澎湃新闻:中国的园林并不能以“景观”来理解,就像中国画不可以风景画理解,是两个文化概念,园林是可游可居,是与中国文化与心性直接相通的。

陈胜吾:中国园林,就是中国古典园林。中国园林是一个艺术品,我们现在让人都进去走,其实不好的。我在美国洛杉矶的家后面,有一个日本庭院,这个日本式庭院,天皇都来过的,确实是好的。章子怡、巩俐拍《艺妓回忆录》就在这个地方拍的。它的桥,是日本很古的木头桥,都不让碰的。你只能远远地看,看上去景色非常漂亮,远远的有一排紫藤是可以坐着欣赏对面的日本园的。你也可以走到下面那个小河小区,走近那个房子,你能在外面看,绝对不能走进去,不让你走进去。其实我觉得我们现在的园林也应该这样,只是观赏,现在几乎变公园了。

澎湃新闻:所以这个对园林的研究,陈从周先生是个开拓者,也是一个集大成者。但在他之后,反而断得很厉害,可以这样说吗?

陈胜吾:可以,是断了。

澎湃新闻:就您了解,清华有研究园林的吗?有这个专业吗?

陈胜吾:没有。

澎湃新闻:同济大学也没有?

陈胜吾:没有。

澎湃新闻:别的更没有了。

陈胜吾:都没有了。大家都想跟园林搭界,比如林学院有园艺专业,都知道这个是好的,我父亲想把它推向世界,所有建筑界的人都想来做,但是做不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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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陈从周在上海永安公司举办“一丝柳一寸柔情”个人画展,老夫子画上以题一丝柳一寸柔情而著名。1946年,任教于上海圣约翰大学附中,后拜张大千为师

澎湃新闻:因为中国园林和书画、中国文化、中国哲学通的,必须要有这一路的根基。

陈胜吾:没有根基做不出来的。所以我一直说,将来做园林的一定是画家,而不是其他人,就是真正的中国画画家。

说到我父亲学习书画,他是1946年经人介绍认识了张大千,张大千认为他悟性好,收他做了学生。他在苏州园林里经常听张大千、叶恭绰谈论书画,这对他对园林的理解很有启发。

澎湃新闻:园林可以理解为立体的山水画吗?

陈胜吾:这是我们中国人的一种抽象,中国人实际抽象的概念比外国人早,早多了。我说你看赵无极的抽象画,水墨的,他的画就好像人家的一幅国画,他取了一个很小的角,把它放放大。中国的字,以前的象形字,现在的狂草都抽象。抽象的东西,实际里面是有思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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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从周旧居“梓室”

澎湃新闻:所以园林是中国文化的一个集大成。

陈胜吾:对,它是把中国所有的中国艺术都放在这里。

澎湃新闻:而且是放得恰到好处。所以过去要么是当官,或者钱赚多了,到了权力的巅峰或者资本的巅峰,就要住园林,比如到苏州、扬州。

陈胜吾:现在有人显罢自己买了多大的豪宅,我爸爸那时候摇摇头:“没有园林不算是有钱的,房子要环境衬托的。”

澎湃新闻:所以现在整个园林的传承,要重新恢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因为有很多基础工作被破坏掉了。

陈胜吾:真正看得懂园林,喜欢园林的,还是要学文学和美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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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陈从周在同济新村家中闲作雏鸡画一幅

澎湃新闻:美术方面要学中国画,学油画也不行的,而且书法也要懂,戏剧要通,中国的音乐,可能都要通一点。

陈胜吾:我想起有一次到美国亨廷顿图书馆的中国园林,有一个男的坐在那里,对着看,后来他说:“要是陈从周先生在,这个园林就不会这样,就怎么怎么。”我们就对着他笑,后来有一个人实在忍不住,说你知道他们是谁啊。我另外的朋友是唱京戏的,后来也在那边定居。她在苏州生活很长时间。她看到那园林就光火得不得了,说这怎么是苏州园林,这就把中国的东西乱七八糟的堆在这里嘛,不行,我要去找他们讲。她也让我去,我说我不方便去讲,我说这设计的人是我爸爸的学生。她说那不行的,我要去讲的。后来她找了那里头儿。那个头儿跟她讲,这是给外国人看的,就好像中餐,在外面不是有“熊猫快餐”嘛,也很有名嘛——它是中餐,中国人弄的,但它必须做的要合美国人的口味,所以这是中国人不喜欢吃的,但美国人吃得很开心。这个园林也是这个意思,他说这个就是园林的“熊猫快餐”。我觉得这个蛮有意思的。堆的假山什么的,就像鸡拉屎一样的,就丢几块上去,要不是后来那点草长出来了,根本没法看的。

澎湃新闻:是你父亲的学生是吗?

陈胜吾:他的大课学生。他现在做了不少景观,他到美国也读的景观学。所以要造园林,这个事情真的是难,很难,因为是中国的一个综合学科。

澎湃新闻:景观和园林的关系,就相当于风景画和山水画的关系,两个文化概念;一个是园林,一个是风景画,一个是中国画、山水画,是两回事。

陈胜吾:我父亲很简单的,一个小单人沙发就是他写文章的场所,这里有一个双人沙发,那么小小的一个客厅。那时候因为“文化大革命”时期住进了几家人家,从这个小墙这里拉开来。这里摆了两排书架。这里一个双人沙发,两边两个单人沙发。我父亲坐在这里,还有这个茶几,他坐在那里,总是在想,突然拿张纸,一篇文章写好了,什么年轻人来了,他就请他们带出去寄掉。90年代他写给中央领导的信也是这样,这是他自己去寄的。

他构思园林也是这样的,他想好了以后,象画画一样的,一笔呵成的。他不是个墨守成规的老夫子。搞艺术的人其实都有前卫思想的,他一直想做我们这个时代的中国园林,就是要简约,不可以太罗嗦。那次到他设计的(昆明)楠园去,一进去我就震住了。我说我爸是艺术家,那个水面非常漂亮。整个园林实际没多少东西。一个门非常古旧,门外老石头发黑发亮。进去以后,一片水,右面是廊,这个廊比拙政园还长一点,我估计是故意做得长一点。左边是假山,对面是一个亭,但看起来非常清爽,这就是国画里面的留白,国画的留白实际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那么你回过头来想,他在做杭州郭庄的时候,那个时候已经全都毁掉了,变成少年儿童劳教所了。我们很多园林,因为它有场地,有面积,都来做公共事业,毁掉好多了。他把这个东西就重新进行规划,这边是西湖,大片的水,里面也是大片的水。所以你看得就很舒服,那些坐禅的人,都喜欢坐在水边上。所以我就晓得他喜欢用水景,留白。你看他做(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明轩,那么小,怎么留白——他就中间不做了,一大片的石板地,所以看上去很清爽的,不罗嗦。他没有那种腐朽的味道,就是很干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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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明轩

澎湃新闻:跟他学习中国书画也有很大的关系。

陈胜吾:是的,后来做的如皋水绘园也是一样的,当时都毁掉了,就前面小小的那点房子,其实当地政府配合不配合也很重要。他们找老百姓就去捡老砖,补上去了。那么这个好了以后,里面就把土都挖掉,边上弄成好像一个小山坡一样的,下面是水,小山上又有一个小楼小亭。那么这几笔,每个角落都补满了,但又不是很满,这个就是视觉上的。水边那个时候有一株歪脖子树,他说不要挖掉,要留着,这个歪脖子树倒在水面上,下面几个鸭子、鹅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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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从周先生晚年实现“造园三章”,续豫园,构楠园,复建水绘园,图为1994指导修复江苏如皋“水绘园”后的新貌。

澎湃新闻:这个我去过的,歪脖树很有诗意,看着很空灵,所以这个造园,如果没有这样的修养没有灵性,是造不出来。光画素描,再搞个风景静观,脑子就完全不同了。

陈胜吾:豫园也是的,他尽量在里面要挖一块水出来。所以豫园那个什么亭后面有一个小石板桥,下面都是鱼,他看了半天也不肯走,也是要弄一块水面。但是前不久,那天我父亲的一位学生告诉我说泰州造了一个花园,里面准备放上陈从周先生的铜像,他把他们的设计方案给我看,我看了以后说我爸爸的铜像不能进这个花园,因为丑极了。因为这花园本来靠近外面一条河,后面一摊湖,结果他们不借这个湖景和河景,反而把湖与湖全部用墙隔开,跟外面隔绝,里面全是地,我也不知道是水泥地还是石板地,然后种点花,我说这是老大娘跳广场舞的地方,这不行,这估计是我父亲学生的学生造的。

所以说到造园,我是很佩服我父亲的。他不为名利所诱惑,他做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明轩”以后,名声大扬,世界各国都来找他,美国旧金山、德国的一些城市,但他全部拒绝不做,他说我都这把年纪了,我要多把时间放在拯救我们自己的园林上,我多救几个园子,我在国内造几个园子,让外国人到我们国家来看园林,然后下面开玩笑说,“好挣点外汇。”所以他是不出去造园的,就是那几年,他把豫园、水绘园、南园全都弄好了。所以他是有点特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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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陈从周赴浙江海宁盐官镇,发现安澜园遗址。

澎湃新闻:包括扬州的片石山房与陈从周先生也有关系,陈从周对中国园林的这种感情,是和大文化的追求有关的。

陈胜吾:对,他想问题是从国家,中国文化大背景出发,绝不会把个人名利,金钱放在心上。所以当年,因为《苏州园林》而批判他有名利思想,甚至我妈妈都搞糊涂了,说都是你要名要利?其实这没有什么名利。我父亲不是为了名利,他已经够低调了,我现在可以说我爸爸从来不是一个要名要利的人,而是一个脚踏实地做实事的人,而且他有这个耐力,耐得住寂寞。他在同济大学的教学只是他(事业)的一部分,他大量的都是外面的。那么他的很多文友、画友都去世了,所以我们好多东西都不知道。那时候我做我爸爸第一本画册的时候就想,他在文学与书画界等方面的交往是非常之多的。他与茅盾、叶圣陶、赵朴初、顾颉刚交往都很多。 所以学校里根本不知道他的字画、文学这一方面的修养,那么他与叶圣陶的交往,同济根本不知道的,他低调,总的是我玩我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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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圣陶题“梓室”

澎湃新闻:你在家的时候,看到他写字画画吗?

陈胜吾:从小看到。从我有记忆开始,那个时候我大概是2岁的时候,从杭州搬到圣约翰。我们住在教室里面,年轻教师都是弄个大教室住。楼下一个教室是画室,楼上两个教室是我们住的,那里是孙中山做过报告的地方。有一次,我模仿父亲改画,拿起笔就在家里墙上挂着的一幅画上涂了起来。只听父亲“哇”地叫了一声,就逮着我追,当时我家墙上挂着的那幅画,应该就是张大千先生的画。他急的,说“哎呀”,第二句话不骂了。实际我爸爸这个人,他对比他弱的人,比他社会地位低的人都是不发火的。他要发火,是为了国家的事情,他都是对上面。而且他也是蛮聪明的,我的印象里,我觉得我的名气没有足够大,我也不多说,说了白说,只有给自己找麻烦。当我有了这点权威性,我有了发言权,我就给你讲,一遍不懂我给你讲两遍,两遍不懂讲三遍,一直讲到你懂。

那时候实际杨浦区的绿化真的都是我爸爸一手呼吁做起来的。我们刚刚1952年搬进同济的时候,我爸爸第一件事情是植树,大批梧桐路,在同济弄了一个湖,也是挖出来的,叫“三好坞”,有亭子什么的,他特别喜欢法国梧桐,我们一路进来都是梧桐树,还有造草坪。

当时杨浦区的区长全都是老革命啊,不懂种树,只知道种韭菜。那么我爸爸要教他们,开导他们,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不高兴了还要骂。骂醒了,就一次次到我们家里来,请教我爸爸,我爸爸就跟他讲,杨浦区是工业重区,这个污染很厉害的。后来我在我们的照片里找到一张破破的照片,应该是我爸爸四几年在杭州拍的一个厂,那个烟囱大大的,全都是烟雾的污染,他这个环保概念是很早就有的。所以那个时候杨浦就开始造梧桐树。现在淮海路的梧桐树没了,杨浦区的梧桐树起来了,从你们家到我们家这条路,很漂亮的。

而且他管闲事管得多了,原来同济新村门口都是棚户区,卖烧饼、大饼、油条乱七八糟的,我爸爸就说要把他们移掉。那就跟领导们讲,最后被他讲动了,杨浦区给他们另外安排住的地方,全部搬掉,变成绿化地,就这个样子。他管到同济大学门口路上那个红绿灯,因为要死人了嘛,他们说要造天桥,我爸说不能造天桥,你天桥一造,同济大学的门面没有了。一定要放红绿灯,所以后来放了红绿灯。还有90年代,听说为了造地铁要把徐家汇藏书楼拆掉,父亲跑去找当时的市领导,气得拍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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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陈从周先生力保徐家汇藏书楼。

澎湃新闻:这样说我感觉陈从周先生身上有侠气,您现在身上也还有这种感觉在。

陈胜吾:他们说我是最像我爸爸的。

澎湃新闻:您在美国造园吗?

陈胜吾:我造的,我自己的园林很好看的,回头给你看看,但我是西式的。我之前没有喜欢过我爸爸的中式园林,现在知道喜欢了。我们到了美国,还是喜欢吃中国东西,因为我们胃里的消化液是中国的,中国味道。那么你的眼睛,你的美学的观念,都是中国的。说到小时候,因为我们从小生活在圣约翰大学,两三岁就到圣约翰了,看的大学生打橄榄球,打棒球,西式的,在草坪上打滚。所以我们小孩子,都是穿短裤子短裙子的,不像其他中国小孩穿的那种。从小喝冷水、洗冷水澡。人家以为我们家是老夫子的家。告诉你们,一方面我母亲比较西式,她是同德出来的,所以我们家里也不吃中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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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从周全家与张大千在圣约翰约园

澎湃新闻:那你爸爸有没有教你写毛笔字、画画?

陈胜吾:小时候教的,让我们写毛笔字的,也让我们刻图章的,我小时候也刻图章的。那么后来读书忙了,就不弄了。

澎湃新闻:中国画有没有教你画?

陈胜吾:稍微指导过两下,实在太忙了。

澎湃新闻:对于园林怎么教育的呢?你是耳濡目染的吗?

陈胜吾:他讲的,就是偷听到的,边上偷听到的。小时候人家常常问我,你爸爸从小是怎么教育你们的。我爸爸从来没有像人家的爸爸那样刻意教育,骂你们不好好读书啊,你们要怎么怎么样,这些都没有的,不讲的。他好像有点诱导我们。他大概也晓得小孩子有逆反心理,他要是越讲我越不想听,不划算。比如说有时农民挑副担子卖花,什么葡萄啊,什么杨柳啊,什么菊花啊,你们自己挑嘛,几毛钱一棵。他来了叫我弟弟来,说人家卖花啊,你们看看有什么喜欢的买两棵。那我们当然高兴了,小孩子肯定喜欢的,那么就买几枝。我找了一个杨柳,我弟弟找了一个葡萄,我爸说把你们平时的零用钱拿出来给人家买。种到那里嘛,这个植物好啊,它永远在那里,不会像玩具玩玩丢掉就没有了,吃掉也没有了,它天天变化,慢慢长大,越来越好啊,我们被"骗"进去了,从此我们尝到了种花草的乐趣,所以我是超喜欢种花种草的。

我在美国买了一所旧房子。那时候我跟我先生讲,我也没办法去上班,因为我爸爸那里三天两头要去的,那时候身体已经不好了,说买房子吧,买了房子我就有活干了。我说什么叫挣钱?你把事情做出来就是挣了钱,不是一定要通过货币交换。那么他就买了一所房子。我要区域好,所以我在乎地段,我不在乎房子怎么样,因为我自己会改的。所以我家的房子是我改的,我造的园,铺的路。他现在生活在里面很开心的。所以人家现在买一个房子,这要化多少万多少万进去装修,我说我好像才要一万块钱不到。这不就是创造价值吗,这不就是钱吗,我干吗给人家打工去啊。所以我就和他们说,你要是有本事,你就不必出去打工,哪里都可以挣钱。所以现在我跟你讲,老外邻居说我的房子扩建得不走样,对我竖大姆指,有的老外会在我家门口画油画,我的院子很吸引人的,走过的人要坐在那里看看,聊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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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胜吾在美国的院子

澎湃新闻:你那是开放式的?

陈胜吾:开放式的。家长推小孩子走过,他的爸爸妈妈都要站这看一下,很有味道的。我京剧团那个朋友,她说你让我在你的院子里坐几个小时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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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胜吾在美国的院子

澎湃新闻:你的院子有多大?

陈胜吾:也不算太大,洛杉矶嘛,一寸地一寸金嘛。但是我设计得好,我不是集合住宅,我就是要求要有院子,好多人就怕院子,怕干活嘛。然后我就开始改造,改造好多年了。他们说,按你们的条件完全可以买个大房子,我说我不要,一是年纪大了,我弄不动。二是我觉得这房子很温馨,冯纪忠先生问:你爸爸看见过吗?我说:没有。他也喜欢我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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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胜吾在美国的院子

澎湃新闻:你觉得你父亲最可贵的地方在哪里?

陈胜吾:我父亲不计较小的东西,他的思想、想法,都是从大的方面考虑。

澎湃新闻:我觉得他有一种文化传统的自觉性。

陈胜吾:是的。所以这个也影响到我们了,不在乎小事情。而且他有一点,不管用什么旁门左道,我能把这件事做成了就是成功。但他有一样,非常讲道德,教我们做人,不能违背自己的道德、良心。比如后面说人家坏话,或者占小便宜,或者看到眼前有点利益怎么怎么,他绝对是要看得远,看得大。

澎湃新闻:这个或许也是书画与园林熏陶出来的,好的园林为什么简洁,简洁就是大气。

陈胜吾:他对我们是态度非常好,非常和蔼的,不是凶巴巴的。

澎湃新闻:他临走的时候,您赶回来了吗?

陈胜吾:我一直在家的,我一年里面半年在这里,我就陪他。我父亲中风了,实际那是个医疗疏忽。(我还在国内的时候就有过症状,那时)他们电话打来说不太好,我立刻想到症状就是中风,我跟我先生说你快点到我公公家里去,还有很多甘露醇,给我拿过来。我就赶到这里,我赶紧给他静脉推甘露醇,立竿见影。那么后来我(出国了)不在家里,那次他起先是上消化道出血。送到瑞金医院没床位。那个时候干部病房条件还差,老干部住在里面不肯出来的。就放在走廊里,那时候是12月的严冬。那你要晓得,他出血,再用止血药,会增加血液粘稠度,第二遇冷血管会收缩,马上人就不行了,脑梗了。后来市里会诊果然说是脑梗。

后来又发病了,在医院里面也不会吃东西,要插管子进去,我爸不肯,脾气大得不得了。(我回国以后,)医生也认识我的,医生说你来吧,我们都是内科行当的,我看了一下我说我来弄。怎么弄呢,我说他不吃,不能让他消化系统功能退化,所以一定要让他有吞咽的动作。我就把大的针筒抽了一些营养液、鸡汤,再后来一桶一桶打进去,他就吞的更大了,就开始动嘴巴要吃了。什么稀饭啊,都开始吃了,最后是每天可以吃这么大一碗半干的饭。我把鱼肉骨头拿掉,用剪刀剪,不能打碎,打了之后吃东西这个兴趣就没有了,素菜也剪,肉汤拌好了,阿姨就喂他吃。

所以我们就回家了,回家以后在家里,我是完全换了一个医疗床的,家里床全部收起来了。那个时候,应该说到现在为止都是安排得最好的。我是想我爸爸培养我当了医生,他今天有了病,我不能以在外面工作赚钱为借口,我应该把他照顾好。所以最后他的很多朋友、邻居,都是老教授啊,都来看他,都点点头,都觉得很好,最后他是在家里走的,有的人家家里子女就不让老人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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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从周先生著述

澎湃新闻:他临走时还看书吗?

陈胜吾:那天他有个学生还问我,说你爸爸后来是不是皈依佛教,把一切都放下了?我说好像是的。因为他后来就一直拿着一本佛经书,这本书还在呢, 很小的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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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从周临终前所读的佛经

澎湃新闻:晚年一直在读的是《金刚经》啊!包括《阿弥陀经》、《妙法莲华经》等都在上面。

陈胜吾:反正是他一直在看的。我讲一个事,我说我感谢蔡达峰,为什么?我父亲去世的时候,他伤心得不得了,蔡达峰哭得躲在厕所里出不来了。后来他跟我说,你爸爸的每一张字片,上面只要有他的字的,你都留着。因为我没有这个概念。我做医生的,我知道怎么弄病人,但这方面我没有意识。一般人家就当旧纸,慢慢丢掉了,但我没卖,我全部都理好了。那个时候,你不晓得我们这个房子,全都是书,全都是杂志,全都是书籍,多得不得了。我理这点东西,都是霉啊。我都生了好几场病,呼吸道方面的病,书里有霉菌嘛。那么他也不用公文包的。现在你们都有包的,他不用。他每天回来就是一个大信封,里面车票,饭票,什么信,什么文件,全在里面。一天一个,你想我们家有多少。他信多到什么程度,同济校门口收发室的人天天都有他的信。我后来给他理了,光里面的零钱,他这个人不理财的,钱拿来交给我妈,什么也不管。我就把这个零钱拿来,全都叠起来,我说买菜钱不用给我了,够用好几个月了。就这个样子。那么理了,我也不晓得买了多少文件袋,这都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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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从周——陈从周先生诞辰百年纪念展》,还原了陈从周先生曾经的生活、工作场景。

澎湃新闻:实际这是第一次整理,以前有没有整理过?

陈胜吾:这个整理好几次了,全是我自己整理的。

澎湃新闻:你也没有那么多时间,有时候在国外。

陈胜吾:我回到家里陪我爸爸的时候就理,每年都理。我父亲去世后,浙江南北湖来找我,要给我爸爸做纪念馆,我爸爸活着的时候不要做,他晓得做这件事很麻烦的,会把我套牢的,我没有这个概念。后来我被他们说得也感动了就做吧,那个时候找地方,设计房子,找谁设计,我找同济大学的人,他们谁也不睬我,我说还是去找蔡达峰吧,他很爽气得就说好。结果他做了三个展馆的方案,然后就交给南北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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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从周为南北湖自然生态保护上书中央

澎湃新闻:我知道一些朋友正在协助你整理你父亲的友人信札,也准备出版一些书,再聊一下陈从周先生的书吧?这次陈从周先生百年诞辰之际,同济大学就编撰出版了《陈从周造园三章》等。

陈胜吾:《苏州园林》算是他在园林方面的第一本书,之前也有《徐志摩年普》等,他也出版过不少散文,零零碎碎的,出了以后大家都很喜欢,本子不大,分量不重。带到火车上出差,他们都回馈反映说很好。再说我父亲的文字功底还是有的,他从来不用很多喧哗的字,平易的,但意境又有,董桥说他的文字很迷人。他的《扬州园林》、《绍兴石桥》都是改革开放以后出的,这事隔几十年了吧,后来又出了日文版《苏州园林》和《园林谈丛》、《陈从周园林随笔》,制版"苏州园林"中英文版才1800本,很快就卖没了,收藏的。世纪出版集团出的是散文集,然后同济出版社也出了很多的园林方面的书,同济出版社去年出的是《说园》的典藏版,做得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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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胜吾在翻阅《说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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