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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凡:雲山萬重寸心千里

楊凡:雲山萬重寸心千里

时间:2019-03-20 09:21:55 来源:新浪博客 作者:

楊凡:雲山萬重寸心千里
2012年04月22日

以往夫人還在的時候,每個月總有一兩次會去趟台北,可能替夫人帶件張水法做的華倫天奴絲絨旗袍,也可能帶兩本佳士得或蘇富比的珠寶拍賣目錄,和夫人紙上談兵閒論翡翠珍珠鑽石,或許陪同夫人到間新開的菜館吃餐飯,嚐下「大風堂」以外的菜式。但是,更多時間會坐在僑福公寓、或長春福華、或大直明水的客廳,對着電視機前輕聲放映的舊電影,和夫人擺下龍門陣。這時莊嫂就會端上些上好的茗茶,或者配上些精緻的點心,遠遠的坐在一個角落,望着電視機前的夫人與我。

夫人過去之後,我的台灣戶籍也正式恢復,更添置了一個小小行館,本應更感家在台北,卻因為某種情緒的不穩,反而往返台北的次數減少許多,有時半年也不去一趟。但是逢年過節還是會打個電話給莊嫂,來到台北也會找她小聚。她總喜送十來斤蓬萊糙米,說是我愛吃,香港買不着,確是有些故舊的親切感。忽然某次小聚,她拿出的不是蓬萊糙米,而是三張大師的菜單和一張小畫,說是給我做紀念。我說不行,這是大師的親筆真迹,價格不菲,無功受祿,萬萬不可。她說菜單是大師在廚房給的,小畫則是某晚陪伴大師深夜作畫,之後隨便塗鴉,寫道「八十叟爰 摩耶精舍 戊午十二月 夜午不寐……」,之後再自己親自蓋上圖章,也可能是太夜深,兩個印章倒轉了,我留在家裏沒用,就給你把玩吧!我提議替她送拍賣,她卻嫌我太囉嗦。

於是憶起第二次進入「摩耶精舍」,帶來了替大師拍攝的照片。大師說:要給你畫張畫。我當然說好。大師吩咐秘書小姐取來一張六尺整仿宋羅紋紙,正中尚有「大風堂」水印。我有點受寵若驚地說,張伯伯,你隨便給我畫張小的吧!大師說,我眼睛不好,小的難畫。莊嫂說,非親非故,還是首一次看見大師畫張那麼大的荷花相贈,這也可能是你們緣分的開始。歷史博物館的秦景卿主任說:中國畫是要詩書畫三全,現在的國畫家都不懂題畫,看,大師給你題得多好「曼石吾兄見過摩耶精舍 縱談經日 乘興寫此 以致良晤之樂 用博一笑……」。我的心裏笑到哪個國度,你一猜就對。講起詩書畫,就想起大師畫給夫人的一幅寫真,畫中美人一手持函另手執筆,蛾眉淡掃,端詳有加,上題「雲山萬重 寸心千里」,多麼大器而又浪漫,之後,再題上詞牌《唐多令》一闋,文後再淺書異地相思之情。這張傳說中的情書,夫人在丙子一九九六年交到我手中代為潢池,看見標籤,才知道畫名叫做《憶遠圖》。別告訴我題名不 重要,這幅詩書畫三絕的作品,加上最適合的命名,即成傳世。

於是又憶起某次再進「摩耶精舍」,大師說有張畫要給我。我說,張伯伯,不用了,你已經送過一張給我。平常寡言的莊嫂這時開口,這是大師特別留下給你的,別浪費了他一片心意。一看,卻是數月前曾經激賞的《寒山子憩寂圖》,感謝之情不在話下,生怕將來忍受不住金錢誘惑,麻煩大師題個上款。大師笑咪咪地說:以前和你不熟就稱「吾兄」,現在熟了,就不客氣地叫你「曼石老弟」啦!酒醉飯飽之後,大師有位韓國友人的兩位公子,說是要往故宮博物院江兆申先生處送禮拜訪,我也跟上,想順道請江副院長在《寒山子》畫上題字,多個紀念。江先生謙虛不敢造次,說沒資格題在畫上,着我潢裱後送來,題在綾邊才為妥當。雖說輩分之分,繁文縟節,在現代化的眼光中或嫌造作,但是很多時候那份尊敬的感覺就是這樣得來。也不知道是甚麼時候開始,我們對文字的尊敬都漸漸消逝。譬如最近修復的《流金歲月》預告片用了「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十個字來形容鍾楚紅、張曼玉和鶴見辰吾的感情旅途,電影公司的宣傳,包括敝公司的Joyce小姐都勸我拿掉這兩句,說是年輕人看不懂的詩句。我嚇了一跳,連這兩句杜甫《春望》都看不懂,難怪那樣多人看不懂我的電影。哈哈一笑!

說得也巧,拍《流金》的那年我也帶過鍾楚紅往「摩耶精舍」一遊,但是那時大師已經不在了,要不,那又肯定是「摩耶精舍」的一件美事。記得某天下午上精舍白相,看見護士秘書特別興奮,說是林青霞小姐要來拜訪大師。莊嫂說,這裏哪些明星名人沒來過?包括好萊塢的葛莉斯凱莉王妃和伊麗莎白泰勒,但是林青霞又不同,她是台灣出的中國第一美女。至於白光和孟小冬,她們去的是「雲河大廈」,那時這裏還沒蓋好。於是想起夫人搬離「僑福」回濱石灣時,莊嫂替夫人整理行裝,在那數不清的大小物件中,看到了一張彩照,向夫人討了做個紀念。那照片可能是六十年代所攝,中間坐着大師與夫人,旁邊有李麗華、李湘、甄珍、張美瑤、唐寶雲……全是當年台灣紅星。於是又想起大師走後,在「摩耶精舍」捐贈台灣政府的前一天,陪同夫人經過精舍中庭走廊,看見掛着一排列大師常用的手杖,忽然想向夫人討把做紀念,夫人說,選把你最鍾意的,明天這個地方就是國家的了,我不能再做主。忽然我有種天崩地裂的感覺,怎麼一夕間可以有這麼大的改變?然而夫人和莊嫂仍然那樣平靜地看下池塘的錦鯉,賞下皮蛋缸裏盛開的夏荷。

有次在「僑福」的電視機前,只有夫人、莊嫂與我仨。李香蘭正與池部良在電視上用日語纏綿地訴說《白夫人之妖戀》,挑引起夫人在巴西八德園的日子。她說這部片他們是在聖保羅的日本電影院看的,大師特別喜歡,還畫了張小鶴卿的「斷橋產子」寄給高嶺梅。巴西的日子,夫人只有二十來歲,風華盛正茂,大師亦僅五十餘,正達壯年藝術巔峯,除了墾荒建設他夢中的桃花源「八德園」,還會帶着夫人雲遊四海。除了之前的日本、印度和阿根廷之外,歐美幾乎完全走遍。那些藝術史上的傳說人物畢加索、常玉、潘玉良等等,不是惺惺相惜,就是知交忘年。有位長輩不十分欣賞大師,說他既想當和尚又要做皇帝,太貪心。又有人說大師做過那麼多假畫騙人,名譽不佳人品不尚。還有人說大師風流成性,不單妻妾共存,紅顏知己遍及海內外。夫人當然聽見,但是總莞爾一笑,說,時間會證明我的先生只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家。

某天晚上,「僑福」的客廳有大師的學生從外地來造訪,懷舊話題除了吃喝玩樂之外,更帶來大師朋儕在美國置業投資豐收的消息,之後感慨地加了句「假如老師當年戰後到日本好好買些房子,不要到巴西買塊明知要建水庫的地去蓋八德園,現在可不得了!」夫人卻淡淡地說:「我家先生沒有房子,但是卻有藝術。」學生始終是學生,假如能理解出「八德園」那些園藝與空間對大師的靈感,他就可能真不再是學生。但是要能開口說出這種話語,少點氣派也不行。某次夫人香港行,林美人半島中餐宴請,飯後對我說:「張伯母身邊的莊嫂,真有點氣派。」聲音不用大,動作不需多,甚麼都看着,卻不需任何表態,適當時一二句話即可萬夫莫敵。許多發生在夫人周邊的是非,莊嫂就用一句話「假如大師在的話,會原諒的」。

然而自君別後,夫人許多微小的回憶卻也是溫馨的,她喜歡歐洲款式的皮鞋,每次來到香港就要上「文華酒店」樓下那家意大利名店試鞋。她說以往大師在的時候,從來不自己買鞋子,都是等大師親自為她添購,我奇怪沒有親自試過的鞋會舒服嗎?夫人微笑地說「那就要看他是否真的細心了!」莊嫂告訴我夫人保留了許多有年份的鞋子,一來念舊,二來穿着真是舒適。

一九九六年夫人終於結束台北的家,打包了百餘來件行李運往美國濱石灘「寰蓽庵」,本準備在彼邦頤養天年,卻突然又在二○○六年三月三十再回到台北,這來往的十年所發生在她周遭的事,又豈是三言兩語說得清講得完?回到了台北之後仍然只有昔日的莊嫂陪伴在她身邊。這時的她開始行動不便,這時的她開始記憶消退。雖然在香港的我,每個月都會去趟台北探望夫人,但是遇上真正困難的時候,則是莊嫂不眠不休地陪伴着她。莊嫂老說感激我來台北,將她們的生活帶出大直明水路,我則說自己做的是「錦上添花」而已,她才是對老夫人真箇「雪中送炭」,有時也真正懷疑自己的動機,是否照顧「中國最偉大畫家的最後一位夫人」會帶給我私下某種虛榮感,抑或是真正關心老太太的一切?

夫人的記憶消退得非常快,但是許多時候,些許的光影閃爍或許會帶給她不為外人所知的快樂。有天經過某間水晶店舖,夫人停下了輪椅,眼睛不停地望着閃爍的水晶片,神情似乎回憶她那豐富多彩卻又哀愁的人生,儘管大師開始國際上享有前無古人的畫名,但是夫人的孤寂卻是外人不能了解的。以為夫人患病的那段時期,似乎只認得莊嫂一人,但是我錯了。那天我們上陽明山透氣,去了「林語堂紀念館」,經過客廳,夫人停下輪椅,望着牆上掛着大師送林語堂先生的照片,半晌,說了句:「那是我先生。」也是在記憶力還沒消退前,夫人把手上一個綠色的鐲子取下送給莊嫂,那是一支綠色的石鐲,和一般所見翠玉不樣,大師送給夫人,如今再由夫人轉送莊嫂,物件的移流是如此輕易,然而感情的累積卻是那樣的深厚。

夫人是二○一○年走的,之後,在「摩耶精舍」有塊小小雲石碑,上面簡單寫着「紀念張大千夫人徐雯波女士」,之後又拆除了。大師一九八三年走的,從第二年的開始,每年陽曆四月二號的忌日與陰曆四月初一的生日,風雨無阻,在「摩耶精舍」都有個簡單的掃墓儀式,有時夫人和少爺小姐們都在,有時學生也會帶着仰慕者來看下外雙溪這著名的園林,大師真正熟悉的故人一個個隨着歲月的逝去變的越來越少,在這將近三十年的「後摩耶精舍時期」,從來唯一沒變的,是夫人與莊嫂。現在則只剩莊嫂。

民國一百零一年的四月二號,我們又來到了「摩耶精舍」,這裏的管理人員又再更換,看着我們這批稀落的祭拜者已當是陌生人,花園中往日盛開的春花不再,似乎當事者除了「摩耶精舍」四個字和大師拉得上關係,其他親切與關懷都已屬於冷漠的官方形式,但是那些無價的古柏盆景卻也是需要愛心來培養。想起某年管理層換上新人,園藝處理的方式改變之下,池塘的七十餘條錦鯉一夜死清,接下換了一池黑灰色吳郭魚幼苗。當時的「摩耶精舍」,在政黨輪換之下,直讓我想起《尋夢》中「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的唱詞。我見猶憐。如今在沒有政黨輪替的當兒,我怎麼也替那些花草擔心?

是誰說的:「藝術品不進到博物館,只是一件商品。」這所大師晚年的精舍進到了故宮博物院,又會變成怎樣的物品?唉,別想這麼多,莊嫂,今天祭後我們上衡陽路的「極品軒」,聽說老一輩的國民黨政要都喜歡這裏,訂的是一桌十二人小套間,人少只有六個也無所謂,替我們訂位的Judy孫和老闆很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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