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战董源：《江堤晚景》与张大千的战力“进化史”
时间：2022-05-05 16:22:49 来源：带你一起学收藏的 在艺App 作者：
血战董源：《江堤晚景》与张大千的战力“进化史”
昨日，张大千创下个人全新纪录，3.7亿港币天价成交仿王希孟《千里江山图》，一举书写了张大千青绿山水的拍卖传奇。
这件作品曾在私人家族中秘藏四十余年，而它第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中，则是1948年5月8日，在上海成都路中国画苑举办的“张大千近作展”中。
“经营大师”张大千，一生靠画为生，经常会通过办展卖画来为自己宣传造势，赚取收入，只要他举办画展，作品每每告罄。从1944年到1948年，张大千一鼓作气举办了各种“近作画展”，展销自己的作品。
也许是巧合，就在稍早一年的5月9日，同样是在上海成都路中国画苑，同样是“张大千近作展”，同样是大千的青绿重彩摹古之作，在当时就已经创下了“书画奇迹”。
这场1947年5月的近作展，共展出作品八十二件，并被一一注明售价，从八十万到八百万一幅不等。据说展出作品瞬间被“预订一空，求者仍重”，一时洛阳纸贵。
而全场标价最高的71号展品备受瞩目，这就是他在1946年摹董源的《江堤晚景图》，该作一经展出便被云南实业家、收藏家王振宇以八百万元的天价购得。
虽然当时的上海物价飞涨，但这样的润例在主流画家中绝对遥遥领先，甚至打破了当时国内画价纪录。
187.5×120cm 纸本设色
题识：
1、南唐北苑副使董源江隄晚景大风堂临本。
2、十年前予客故都，曾见此董元双幅画。自南北沦陷，予闲关还蜀，数年 来每与人道此咨嗟叹赏，不能自已。去秋东虏瓦解，我受降于南京。其冬予得 重履故都，亟亟谋观此图，经二阅月，始获藏予大风堂中，劳神结想，慰此遐年，谢太傅折屐良喻其怀。米元章尝论董源画天真烂漫，平澹多奇，唐无此品， 在毕宏上。今世欲论南宗，荆关不可复见，遑论辋川。惟此董源为希世宝。予尚有澹设色《风雨出蛰图》，亦双幅绢，与此可谓延津之合，并为大风堂双璧。丙戌春日，昆明湖上临记，爰。
3、故宫藏赵文敏与鲜于伯几书，言于都下见董元双幅青绿山水，有云：近见 双幅董元，着色，大青大绿，真神品也。若以人拟之，是一个无拘管放泼底李思训。上际山，下际幅，皆细描浪纹，中作小江舩，何可当也。即此幅是。丁亥（1947年）三月又记。
黄君璧（1898-1991）题签条：张大千仿董北苑江隄晚景。黄君璧题。 钤印：君翁
鉴藏印：王振宇印、余庐珍藏
原为王振宇夫人唐兆颖旧藏，1947 年购自上海。
现藏于龙美术馆
解放后，王振宇迁居香港，这幅被媒体形容为“堪称张大千摹古创作承前启后的经典本”——《江堤晚景图》也被从此秘藏。直到70年后，在中国嘉德2017春拍中，以1.32亿元天价成交。
2022年，龙美术馆将举办“南张北齐—张大千齐白石书画艺术特展”，该作将再次亮相。而张大千与《江堤晚景图》的半生情缘，又怎样影响他的艺术创作生涯呢？这一切也许还要从1938年讲起......
1
一幅让他牵挂了八年的“董源”
1938年的某天，张大千如往常一样到琉璃厂的字画商店寻觅书画。当他走进国华堂，店主肖老板拿出了一幅立轴，大千顿觉眼前一亮。
这是一幅没有落款的大青绿山水立轴，画中山水交相辉映，江边松乔耸立，可谓生机盎然。在这一片春光里：前景行人骑马行进、隔岸酒肆清晰可见、远处楼观影影绰绰。整幅画山水人物俱佳，气韵沉着高古。
179x116.5cm 台北故宫博物院
张大千看得着迷，他再三恳求肖氏转让与他。但老板执意不肯，说其为传家之宝，将来可是要随棺陪葬的，大千只好悻悻而返。
随着战事的严峻，这年张大千经上海至香港，八月与徐悲鸿游桂林后，便返回了四川老家。但八年抗战期间，他从未忘记过此画。
1945年11月30日，张大千从重庆乘飞机前往北平搜寻古画。落地不久，就开始到处打听这幅画的下落。得知国华堂的肖老板已经去世，生怕画跟着他下了葬。
经过多方打听后，张大千方才知道此画落在了一位姓韩的长官手里。长官见他索画心切，于是“趁火打劫”，告诉张大千，要获得此画，需五百两黄金外加二十张明画，二者缺一不可。
八年前已经错过一次，张大千不忍再次与其失之交臂，便答应了下来。据了解，当时他手中正好有一笔钱，准备用来置办宅院。但他当机立断，要用这笔钱来买画。接着他又陪着韩军长逛琉璃厂，凡是韩军长相中的明画就买下来，凑够了二十幅。来来回回折腾了两个月后，终于在1946 年1 月将这幅画收入囊中。
然而此图的作者归属一直“困扰”着大千。已故前台北故宫博物院副院长江兆申在《悼念张大千先生》一文中，便提到了张大千“发现作者”的过程：
最初，张大千以为是赵雍手笔，随后又觉得像巨然所作。但重裱之后，经过洗涤，树干上露出赵幹的款来，像是后人加的。
160.6x104.9cm台北故宫博物院
后来，他的女婿萧建初找到故宫复印的赵孟頫书札，书札中说：“都下绝不见古器物，书画却时得见之。多绝品，至有不可名状者。近见双幅董元（即董源），着色大青大绿，真神品也。若以人拟之，是一个无拘管放泼底李思训也。上际山，下际幅，皆细描浪纹；中作小江船，何可当也。”
信中所描述的，与这张画完全相同，再加上赵孟頫鉴别能力出众，应该不会出错，于是便把此画定为董源所作。
张大千在认定此作就是赵孟頫当时所见的董源大青绿山水后，便根据画上钤印的“宣和”“政和”两方徽宗收藏印（此二印皆伪印），从记载宋徽宗内府藏画的《宣和画谱》中，选配著录于董源名下的一件“江堤晚景”，为本幅定了画名。
此外，在获得此画后的日子里，张大千带着它到处与大咖们一同赏玩、题跋。
这年的正月十五日晚，趁着月色，张大千带着此画赶到万寿山溥儒居处，与其共度元宵佳节。溥儒见此作赞不绝口。并且应张大千之请，在此幅上首大书“大风堂供养南唐北苑副使董源画江隄晚景无上至宝”。
正上方溥儒题签：“大风堂供䍩南唐北苑副使董源画江堤晚景无上至宝 丙戌上元西山逸士溥儒敬题”
一个月后（农历二月十六），张大千在图下写下长跋，详细地讲述了自己与这幅绘画的“八年情缘”，并用“谢太傅折屐”的典故比喻自己当时的欣喜若狂，还把这幅画与早前已经收入囊中的《溪岸图》视为“延津之合，并为大风堂琼璧”。
右下方张大千题跋：
八年前，予客故都时，曾见此董元双幅画。自南北沦陷，余间关归蜀。数年来，每与人道此，咨嗟叹赏不能自已。去秋东虏瓦解，我受降拎南京。其冬予得重履故都，亟亟谋观此图。经二阅月，始获藏予大风堂中，劳神结想慰此遐年，谢太傅折屐良喻其怀。米元章尝论：董元画天真烂漫，平淡多奇，唐无此品，在毕宏上。今世欲论南宗，荆、关不可复见，逞论辋川，惟此董元为希世宝。予尚有澹设色湖山欲雨图，亦双幅，与此可谓延津之合，并为大风堂琼璧。丙戌二月既望，昆明湖上雪后书。蜀人张大千爰。
他更是在画上加盖上平时难得一用的收藏章，如“至宝至宝”“大千之宝”“张氏宝藏”“球宝图”“骨肉情”“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可见这幅名作在他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地位。
这年11月下旬，张大千又带着董源《江堤晚景图》赶赴上海，请吴湖帆鉴赏。吴湖帆对这两幅画的价值“大夸特夸”。
并且在《江堤晚景图》上题诗：“晚景江堤世已尊，沤波绝调不离群。今知北苑乃宗祖，莫道南宫启法门。龙宿郊民销黯淡，潇湘帝子表晨昏。鹊华衣钵洞庭脉，建业文房细共论。丙戌仲冬小雪日。”
左下方吴湖帆题诗与跋文：
晚景江堤世已尊，沤波绝调不离群。今知北苑乃宗祖，莫道南宫启法门。龙宿郊民销黯淡，潇湘帝子表晨昏。鹊华衣钵洞庭脉，建业文房细共论。丙戌仲冬小雪日。
大千八兄自蜀来，携北苑《风雨起蛰图》及此《江堤晚景图》二巨幛见示，悬梅影书屋中若干日，坐卧其下，欣快万状。知北苑之气象浩瀚，会松雪之风神，绝世自有渊源也。兄之压箱富丽真令人艳羡不置。漫系短章，幸以知己视我，一粲正之。吴湖帆。
不难看出，在吴湖帆的眼中，《江堤晚景图》着实要比另外两幅董源的传世名作《龙宿郊民图》和《潇湘图》更为出众。
2
一生四次与董源“结缘”
1946年5月16日，“大风堂藏书画展览”在成都市祠堂街开幕，吸引了大批的观众前来观看。这场为期9天的展览，一共展出张大千的藏品243件。
但由于场地有限，全部藏品只能分三次展出。其中，第二期展览中的1号展品为《宋董北苑江堤晚景图》，第三期中的2号展品为《董北苑湖山烟雨图》，也就是后人熟知的《溪岸图》。
与董其昌一样，张大千的一生曾经四次与董源“结缘”。
早在《江堤晚景图》之前的1944年，张大千委托好友张目寒将私藏的《金农风雨归舟图》与徐悲鸿收藏的《溪岸图》做交换，最终获得了这幅让他“惊奇不已，必欲携之入川”的“天下第一北苑”。
但有趣的是，尽管两件作品同属大风堂收藏，但它们的命运却大不相同。《江堤晚景图》甚得张大千宠爱，是他的“心头肉”，并成为他平日临仿或鉴赏古画的重要来源。
而《溪岸图》则鲜少被张大千提及，也没有任何临仿此作的画迹留下。傅申认为《溪岸图》这幅画中，“山石的表现手法隐晦不明，没有任何明显的皴法。画中树木、房舍、人物的线条都模糊难辨，所以张大千无法摹习此作。”
张大千到了纽约后，这幅《溪岸图》被王季迁见到，王氏也是喜出望外，偏向张大千索要，可张大千当时并未答应。直到1968年，王季迁用八大山人和石涛等名家的12幅明清书画把《溪岸图》换了回来。
就在购藏《江堤晚景图》同年（1946）的12月，张大千又花重金入藏了他人生中又一幅“董源”——《潇湘图》，不但邀请方介堪等好友来家中共赏，还将斋名改为“潇湘画楼”。
只是后来政局巨变，张大千决定举家从香港迁居海外，为了筹措费用，不得不将《潇湘图》及《韩熙载夜宴图》抵押变卖给大陆，现藏于故宫博物院。
这三幅“董源”均被著录于《大风堂名迹》中，被张大千并列为董源三大杰作。
此外，张大千还曾在琉璃厂的古玩店购藏过传为董源的《溪山风雨图》，此图虽然在《石渠宝笈·三编》中被定为“真迹无上神品”，但与世人所熟知的董源相差十万八千里，在此就不过多赘述。
而《江堤晚景图》是其生前唯一一件“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的名迹，一直被他带在身边，跟着张大千由香港到印度、阿根廷、巴西、加州、再到台北。
直到1983年大千仙游，根据其遗愿，才把这幅伴随半生的“董源”捐赠给了台北故宫博物院。可见《江堤晚景图》对大千心中的董源形象影响是多么巨大。
3
血战“董源”，化古为今
世人皆知石涛是张大千的“老师”。张大千不仅通过收藏石涛，临仿石涛的风格，逐渐在海上画坛上渐渐崭露头角，而且他笔下的“假石涛”让黄宾虹、程霖生、张学良等人走眼的趣闻也随之传播开来。
但他如果仅满足于收藏、临仿石涛，恐怕如今我们难以见到他日后富丽堂皇的临敦煌壁画、血战古人的仿宋元名迹、瑰丽多姿的泼彩山水。
著名书画鉴定专家傅申曾言：“大千从1930年代中期开始，因为自己对收藏古画的兴趣，以及对古人开宗派渊源的研究，渐渐扩展了他临古、仿古的路线。这一条路线，其实与董其昌的画论密不可分，同时也与他从石涛、石溪（髠残）、八大山人中，看出他们对董其昌上溯黄子久和王蒙，而黄（公望）、王（蒙）的根源则是董源、巨然的这一条脉络。”
事实上，张大千真正开始接触并收藏宋元名迹，是在1938 年在北京见到董源《江堤晚景图》以及在桂林徐悲鸿处见到《溪岸图》之后。
只是1941 年，因为率领团队于远赴敦煌临摹壁画，只能将此事暂且搁置。
张大千 水月观音图 镜心 癸未年（1943）作
纸本设色 156.5×85.8 cm
成交价：1.012亿元
1946年，张大千在北京相继购得《江堤晚景图》《潇湘图》后，还寓目了庞莱臣藏董源《夏山图》，朱省斋藏董源《渔父图》，故宫博物院藏董源《洞天山堂图》《龙宿郊民图》等名迹，这才获得了进一步学习五代宋元绘画的契机。
156×160cm 台北故宫博物院
连张大千自己也感叹：“予得《江堤晚景》、《潇湘图》后，大悟笔法。”因此，张大千在上世纪40至60年代之间的山水画作品，几乎都显现出董源及其传派绘画风格的影响。
当观众看到张大千这一时期的作品时，最直观的感受就是，他所收藏的五代宋元名迹虽然多为水墨，但其所谓的临仿作品却大都渲染以厚重的颜色，有些甚至以“大青绿”设色的方法完成。可见此时的张大千逐渐从学古、摹古走向了融古、化古的境界。
张大千 仿王希孟〈千里江山图〉立轴1947年作
设色绢本133.6 x 72.8cm
成交价：3.70495亿港币
张大千在购得董源《江堤晚景图》之后，围绕着这幅古画，他至少进行过4个版本的临摹、创作，分别是1946年本、1947年本、以及1950年创作的双绢本和缩临本。
1946年本、1947年本、1950年双绢本、1950年缩临本
1946春月，张大千就在昆明湖上依原大临摹了一幅《江堤晚景图》，自题“南唐北苑副使董源江堤晚景大风堂临本”。
并长题赵孟頫致鲜于枢书札中描述董源的画: “近见双幅董元，着色，大青大绿，真神品也。若以人拟之，是一个无拘管放泼底李思训。”
画幅上方的题跋
而他在这幅临摹的《江堤晚景图》中将原作中已经被湮没的大青绿复原出一个更加鲜亮的色彩，正是对此题最好的说明。
张大千 江堤晚景图 立轴 丙戌年（1946）作 局部
在临摹此画时，他既借鉴了五代、北宋山水画中的“纪念碑式”的风格，也融入了早些年在敦煌临摹壁画时的大场面的构图方式，整幅作品一下子变得“豁然开朗”。
完成这幅《江堤晚景》之后，画中的诸多画法就开始出现在大千笔端，或青绿法、或水法、或皴法、或树法，都被大千加以熔铸化入后续的创作中，如前景的老树、巍峨的山头，都成为日后大千笔下的典型符号。
张大千 江堤晚景图 立轴 丙戌年（1946）作 局部
然而，张大千对这幅董源《江堤晚景图》的临习、再创作，并没有就此止步。同年（1947）10月，他便以“江堤晚景”为题，创作了一幅与原作面貌截然不同的同名作品。
北京保利2016春拍
张大千 江堤晚景图 立轴 丁亥年（1947）作
纸本设色57x131cm
成交价：1725万元
在画作的右上方，有他的亲题：“山晓凌寒一角青，春来烟树画娉婷。布帆安隐云波暖，归梦衡门遍远汀。丁亥十月，效北苑江堤晚景，赵文敏所谓者以人拟之，是一个放泼地春拘管底李思训者。大千居士并记。”
张大千1947年作《江堤晚景图》 题跋
山晓凌寒一角青，春来烟树画娉婷。布帆安隐云波暖，归梦衡门遍远汀。丁亥十月，效北苑江堤晚景，赵文敏所谓者以人拟之，是一个放泼地春拘管底李思训者。大千居士并记。
这幅画说是“效北苑江堤晚景”，实则是在对原作画意理解之后的“再造”。
与之前模仿明清画家的情况有所不同，张大千对于董源及其传派的师法与模仿，有深刻的个人见解。
不难发现，这幅“效北苑江堤晚景”中，张大千更加注重借鉴原作的图式，吸收了董源原作中高远辽阔的图式构成，追求高耸的主峰和平远的江河。并未像学习石涛、八大山人那样，从图式和笔法等各方面以原作为师。
也许是出于对原作的喜爱，1950 年在印度大吉岭的张大千，又再次绘制了两件《江堤晚景图》：一件为缩临本，在一套临古册页中，后来赠给了好友高岭梅；另一件为双拼绢本，留赠给了夫人徐雯波。
左：1950年秋临双拼绢本
右：1950年秋缩临本
后来，张大千在1972 年旧金山“大千四十年回顾展”自序中曾提及：“胜利后重入故都，得董源江堤晚景大幅、董源潇湘图卷、巨然江山晚兴卷，日夕冥搜，画风丕变，阿好者又以董巨复兴诩予矣。”
从早年的石涛、八大，到盛年的董源、巨然派，是大千不断上溯河源借古开新的独特道路。
直到晚年，张大千大胆创新，创出泼墨泼彩时，依然是回溯董源的大开大合:“近用董源、巨然两家为破墨”，可见张大千对于董巨的追求，贯穿了他的艺术人生。
